腊月廿三,小年夜的雪下得正紧。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祭灶的烟火气里,唯独东厂督公府的后园静得可怕。穿过三道月洞门,绕过那片结了薄冰的荷花池,最深处那栋黑瓦飞檐的暖阁,窗纸上透出的烛光在雪夜里晕开一团昏黄。
陆仁贾站在暖阁外的回廊下,已经站了整整一炷香。
他手里捧着的不是寻常文书,而是一只用暗金绸缎仔细包裹的楠木匣子。匣子不重,但他托着它的手臂稳如磐石,猩红的千户官袍袖口在廊下灯笼的光里泛着暗沉的血色。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帽檐,又被他身上散发的那股子温热气息融成细小的水珠,顺着衣料纹理缓缓滑落。
廊下侍立的两名白面内侍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压得极轻。他们认得这位陆千户——这半年里,这位爷进出督公府的次数,比某些镇守太监一辈子都多。
暖阁里终于传来一声轻咳。
那声音不高,却让廊下所有人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三分。
“让他进来。”
内侍躬身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暖意混着沉香、药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似的腥气,扑面而来。陆仁贾微微垂首,迈过那尺余高的门槛。
暖阁里烧着地龙,热得让人有些发闷。曹正淳没穿那身标志性的蟒袍,只着一件深紫色云纹直裰,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榻边小几上摆着一碗犹自冒着热气的汤药,还有一碟几乎没动过的桂花糕。他手里捏着一卷《贞观政要》,目光却落在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上。
“督公。”陆仁贾在榻前三步外停住,躬身行礼,手中的木匣平举过肩。
曹正淳没回头,只伸出两根手指,朝榻边空着的绣墩随意一点。
陆仁贾会意,将木匣轻轻放在小几空处,这才在绣墩上坐了半边身子。这个距离,他能清楚地看见曹正淳侧脸上那些深如刀刻的皱纹,还有那双搭在书卷上、指节粗大却异常稳定的手。
“晋王府抄捡的账目,昨儿个晌午才送到户部。”曹正淳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可咱家听说,三天前,晋王在诏狱里已经‘病故’了。”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陷的眼睛在烛光下像两口古井:“陆千户,你说,是户部的算盘珠子拨得慢,还是咱家诏狱的‘绩效’……追得太急了?”
暖阁里静了一瞬。
窗外风雪声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陆仁贾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官袍内衬,已经被细密的汗浸湿了薄薄一层。但他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微微弯了弯嘴角。
“督公明鉴。”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户部核对的是明账,自然要慢些。至于晋王……诏狱的医师诊断,他是忧惧过度,引发旧疾。按《大明律》,宗室在押病故,需三法司会同勘验。这份流程,卑职三日前已启动,最迟明日,勘验文书就能送到通政司。”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步骤,皆在‘考成簿’限期内完成,未有延误。”
曹正淳看着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开始很轻,渐渐变得有些沙哑,最后竟连肩膀都微微抖动。他伸手端起那碗已经温了的汤药,一饮而尽,随即皱眉,从碟子里拈了块桂花糕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是啊,考成簿……”他咽下糕点,目光终于落在那只楠木匣子上,“你今儿个带来的,又是什么‘考成’?”
陆仁贾起身,双手解开暗金绸缎的系带,掀开匣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玉,只有一摞摞用桑皮纸装订的册子,纸页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用端正的馆阁体写着三个字:诸王劣迹簿。
他取出最上面三册,双手呈上。
曹正淳没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放在榻上。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翻开第一册。
烛火噼啪炸了一声。
册子里不是寻常的奏报文牍,而是陆仁贾独创的那种“脉络图”与精炼文字的结合。每一页,都以一位亲王或郡王的名讳为核心,延伸出蛛网般的墨线。线上标注着小字:某年某月,于某地,与某官员往来;某年某月,收受某商贾供奉,折银几何;某年某月,府中清客与白莲教某香主有书信相通……
图旁附有简短按语,一针见血:
“楚王,表面恭顺,实则江南丝路三成利润暗中输其府库。去岁漕运总督更迭,其所荐之人现掌淮安清江浦。”
“周王,好炼丹修道,府中常年聚集方士。然三年前所炼‘金丹’曾贡入宫中,经药王谷暗中查验,内含微量朱砂、砒霜,久服损及龙体。”
“赵王,封地近边关,常以‘抚恤边军’为名,向兵部讨要额外粮饷。然边镇守将奏报,赵王所‘抚恤’之部,实为其私蓄之精锐,甲胄兵器皆超规制……”
一页,一页。
曹正淳翻看的速度越来越慢。他那双阅尽无数阴谋诡计的眼睛,在这些脉络图和数据前,竟也显出了一丝罕见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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