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裹着黄土高原的泥沙,流过践土(今河南原阳西南)这片平坦的河滨之地时,仿佛也放慢了速度。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照在河边新搭起的高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高台四周,旌旗如林,甲士如墙。空气中弥漫着牲血、香料、皮革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还飘荡着一股更浓烈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权力的味道。
晋文公重耳,站在高台侧后方临时搭建的帷幕里,透过缝隙,望向外面黑压压的人群。诸侯们的车驾、旗帜,按照某种他手下人精心排定的顺序,陈列在台下。他们交头接耳,目光闪烁,偶尔投向晋国营地方向时,敬畏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重耳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抚摸着腰间玉带上冰冷的纹路。城濮的喊杀声似乎还在耳边,楚军溃败的场面历历在目。仗打赢了,而且是漂亮的大胜。可他知道,战场上的胜利,只是拿到了进入最高权力俱乐部的入场券。能不能坐稳那个位置,让天下人心甘情愿喊你一声“侯伯”(霸主),还得看今天这场戏。
这不是庆功宴,这是一场加冕礼。而他要给自己加冕,还必须借助另一个人的手——那个坐在最高处、面色或许有些苍白、名叫姬郑的男人,也就是周天子,周襄王。
“狐偃,”重耳没有回头,低声问身后的舅舅,“都安排妥了?”
狐偃的声音平稳而笃定:“君上放心。天子已在途中,今晚便到。诸侯均已齐集,无人敢缺席。祭牲、礼器、乐舞、仪程,皆已再三核验。”他顿了顿,补充道,“连天子该说什么,臣等也已……委婉知会了襄王的近臣。”
重耳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委婉知会?恐怕是精心指导吧。他眼前浮现出襄王那张年轻、却带着几分惶恐和无奈的脸。这位天子,几年前被弟弟王子带和狄人联手赶出洛阳,是他重耳发兵勤王,帮他复位。有这份“尊王”的大功在手,今天请他出来站台,他敢不来吗?又能不按“剧本”演吗?
一、勤王的投资:一张必须兑现的政治支票
时间倒回几年,周襄王被弟弟王子带(甘昭公)勾结狄人赶出王城,流落郑国汜地(今河南襄城),天下震动,却没几个诸侯真心去管这摊“王室家务事”。
重耳当时刚回国即位不久,屁股还没坐热。但以狐偃、赵衰为首的智囊团,立刻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政治期权。
赵衰说:“求霸莫如入王尊周。”(《史记·晋世家》)想称霸,没有比护送周王回京、尊崇周室更好的途径了。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1.道德高地:勤王护驾,是最大的“政治正确”,天下无人能指责。
2.现实利益:王室虽然衰弱,但“天子”名分依然是天下共主的象征。掌控了天子,就掌控了“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解释权,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3.品牌塑造:可以向全天下展示,晋国不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暴发户,而是尊重传统、维护秩序的文明力量,与南边那个“蛮夷”楚国形成鲜明对比。
于是,晋文公果断出兵,平定王子带之乱,护送周襄王风风光光地回到了洛阳。周襄王感激涕零,赏赐了大量土地(阳樊、温、原、攒茅等邑)。但重耳和他的团队,看中的不是那几块地,而是周天子欠下的这份天大的人情,以及由此获得的无可争议的政治声誉。
现在,城濮之战赢了,武力值得到了证明。是时候,让天子把这份“人情”,连本带利地兑现出来了——以一场盛大的、公开的、具有法律效力的仪式,正式确认晋国的霸主地位。
二、仪式的魔术:如何把“兵强马壮”变成“天命所归”
践土之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政治魔术。目的,就是把晋国凭借武力获取的优势,通过一套复杂庄严的礼仪,转化为合乎“礼法”、得到“天命”背书的合法权威。
魔术第一幕:地点的选择。
为什么不把天子请到晋国?或者去洛阳?偏偏选在黄河边的践土?
因为这里不属任何一国,是“王土”,象征天子的普世权威。在这里举行盟会,凸显了盟会的“公正性”和“超越性”,似乎不是晋国在主导,而是天子在主持公道。同时,这里又紧邻晋国势力范围,晋军可以完全控制会场安全(和氛围)。
魔术第二幕:天子的“降临”。
周襄王是“受邀”前来的。邀请的理由冠冕堂皇:慰劳城濮之战中“尊王攘夷”(打楚国被视为攘夷)的功臣,并主持诸侯盟会,以嘉奖忠良,惩诫不庭(惩罚不朝贡的)。
天子一来,整个盟会的性质就变了。从诸侯间的“黑社会老大选举”,变成了由最高权威主持的“合法授权仪式”。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五月癸丑,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卫子、莒子,盟于践土。” 请注意这个“公”是指鲁僖公,鲁国史官记载时,把晋文公放在了诸侯的首位,但盟誓名单依然遵循某种旧的等级次序。而实际现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必然是晋文公和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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