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东暖阁。
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裹挟着浓郁的龙涎香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窗外天光晦暗,透过精细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却驱不散室内的阴郁沉闷。
萧彻并未如往常般慵懒斜倚,而是端坐于紫檀木榻边沿,身体微微前倾。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金线暗绣的龙纹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凶兽。他手中并未把玩玉球,只是十指交叉,随意地搁在膝上,目光平静地落在跪在榻前的身影上。
那目光,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胆寒。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足以吞噬一切光亮和声响。
谢衡跪在那里,以头触地,宽大的朝服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上方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他的官袍,钉入他的皮肉,窥探着他疯狂跳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脏。
从被赵无伤“请”到这东暖阁,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萧彻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只是让他这样跪着。
无声的威压,远比咆哮怒吼更能摧垮人的心防。每一息沉默,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衡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掌心的忠诚契约灼热得发烫,阵阵尖锐的刺痛不断提醒着他白日的“考验”和此刻的危机。
他知道,一定是那封密信出了纰漏!陛下定然是知道了什么!或许那老仆根本就是陛下的人?或许那家族暗语早已被破译?或许……陛下根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就足以将他碾碎!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脖颈,越收越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死寂的压力逼得崩溃嘶吼之时——
“谢卿。”
萧彻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像是一把冰冷的薄刃,轻轻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衡浑身一颤,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嘶哑破碎:“臣……臣在!”
“抬起头来。”
谢衡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脖颈仿佛生了锈的机括,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不敢直视天颜,目光只敢落在萧彻膝前那片玄色的衣料上。
“朕方才,得了一份有趣的情报。”萧彻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件无关紧要的趣闻,“说是江南谢氏本家,近日似乎颇不太平。族中几位长老,竟为了一处祖传的桑园归属,争执不休,甚至闹到了要请族规、开祠堂的地步。”
谢衡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处桑园之争,是他密信中间接向族弟谢瑁暗示需要钱财支持的由头之一!陛下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还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臣……臣……”他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区区一处桑园,何至于此?”萧彻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谢衡眼中,“谢卿,你说是吗?”
“是……是!陛下明鉴!皆是臣……臣治家无方!御下不严!请陛下治罪!”谢衡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请罪,只想尽快将此事揭过。
“治罪?”萧彻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朕为何要治你的罪?家长里短,人之常情罢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说起来,谢卿族中似乎人丁颇丰,子弟众多,遍布朝野州郡吧?”
谢衡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应道:“蒙陛下天恩,谢氏子弟确有一些在朝为陛下效力,在外为陛下牧民。”
“嗯。”萧彻点了点头,仿佛颇为满意,“树大根深,方是长久之道。只是……树太大了,难免有些枝杈会长歪,甚至引来蛀虫。”
他伸出手,从旁边小几上拿起一份薄薄的奏折,随意地翻开。
“就比如……江州通判谢瑁。”萧彻的目光落在奏折上,声音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
谢衡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骇!谢瑁!正是他密信的对象!
萧彻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继续慢条斯理地念道:“这奏折上说,谢通判近日似乎公务颇为‘繁忙’啊。频频与当地粮商巨贾私会,还暗中调动了不少……嗯,说是用于修缮河堤的民夫?不知所为何事?”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谢衡的心口上!陛下不仅知道了密信,甚至连谢瑁后续的调动都了如指掌!他的一切算计,在陛下眼中,根本就是透明的一般!
完了……全完了……
谢衡面如死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陛下……臣……臣万死……”他除了请罪,已经说不出任何话。
萧彻合上奏折,随手扔回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暖阁内如同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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