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细雨浸润着桑麻,也浸润着悄然扩展的“匠作”星火。有了皇帝那句“也可照着样子,仔细着办”的默许,李之藻与宋应星在江南的行动,便多了几分底气。他们不再局限于吴江、松江的两处试点,开始有选择地将改良的触角,伸向邻近州府的官营织造局。
这一次,他们带来了更成熟的方案。不仅仅是安装水转连机,而是根据各织造局主要产品(绸、缎、绢、罗)的不同,对提花机、织机进行针对性的小幅改良——或是调整梭道以增加效率,或是改进打纬机构以使织物更紧密,或是简化某些复杂花本的织造程序。这些改良大多基于宋应星收集的老匠人口诀和图谱,经过反复试验验证,改动不大,却往往能提升一两成效率,或显着改善品相。
李之藻精于算学,他为每一处改良都建立了清晰的账册:改良所需物料工费几何,预计提升效率几何,折合可增税利几何。账目清楚明白,令人难以驳斥。同时,他严格执行徐光启“增利安民”的指示,要求接受改良的织造局必须妥善安置因效率提升而“富余”的匠役,或转岗,或培训操作新机,工钱不得降低。此举虽增加了初期推行难度,却从根本上减少了底层匠役的抵触,也让那些试图以“夺人生计”煽动事端的流言不攻自破。
星星点点的改良,在苏松杭嘉湖等地官营织造系统中缓慢铺开。带来的实际效益如同涓涓细流,虽未汇聚成江河,却已让相关衙门的库房里多了些实实在在的银钱,也让宫里司设监、针工局采办的官员们,感受到了贡品质量那不易察觉的提升。
徐光启在北京,稳坐钓鱼台。他通过李之藻的定期密报和工部渠道,密切关注着每一处改良的进展与成效。他将这些零散的成功案例,精心提炼,化作向皇帝汇报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陛下,江南织造诸局,依前旨试行匠作改良,各处略有进益,料今岁贡缎成色或可更佳,所费亦略减。”
万历皇帝听多了,也就习以为常。这“匠作”之事,似乎真的成了件“不惹麻烦,反有小利”的好事。他甚至在某次内帑用度吃紧时,下意识地问了张宏一句:“江南那边……今年能多解进来些么?”
张宏只能含糊应答:“奴婢督促着,应能比往年略增。”心中却暗叹,徐光启这条路,怕是越走越稳了。
然而,就在江南的“织机衍进”按部就班之时,一份来自遥远北疆的紧急文书,打破了文渊阁的相对平静。
文书是孙承宗以八百里加急直送兵部并抄送内阁的。内容并非警报——辽东依旧平静,努尔哈赤称臣后颇为安分。但孙承宗提出了一个尖锐而实际的问题:关宁锦防线戍守将士,常年驻守苦寒边墙,棉甲、军衣磨损极快。以往多靠内地调拨,但漕运耗费巨大,且内地棉布质料参差不齐,往往不及一冬便需更换。孙承宗请求朝廷,能否在辽东就地筹办棉纺,至少部分解决军需,以节省转运之费,保障被服及时。
兵部将文书转至内阁,几位阁臣议论纷纷。在辽东办纺织?谈何容易!气候不宜,工匠缺乏,原料(棉花)也需内地输入,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
但徐光启的目光,却牢牢锁在了“节省转运”、“保障及时”这几个字上。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将“匠作改良”之风,吹向更广阔天地的绝佳契机!辽东军需,是皇帝和朝廷最为关心的事项之一,若能在此事上展现出“匠作”的威力,其意义远非江南织造增税可比。
他立刻调阅了近年辽东军需被服的调拨记录和费用明细,又找来户部、工部相关卷宗。经过连夜核算,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形。
次日,徐光启在内阁正式提出议议:“孙督师所请,着眼实务,其情可悯。然辽东苦寒,贸然设场纺纱织布,确非易事。臣有一议:或可另辟蹊径。江南改良之新式纺机、织机,效率数倍于旧式。若能在辽东择一近水、避风、便于防守之处,设一专司军需之‘被服工坊’,自内地运入棉花,招募少数工匠,专司操作新式机具,则产出之效,或可数倍于寻常人力。如此,虽仍需内地运棉,然制成被服之数大增,转运次数大减,长远计,或反能节省漕运之费,更可及时保障边军供给。此乃以‘巧力’代‘蛮力’,以‘新器’补‘地利’之策。”
他再次祭出了数据:对比了传统人力在辽东的预期产出与新式机具的估算产出,计算了漕运棉布与被服、以及漕运棉花至辽东再加工所需运力的差异,甚至估算了设立这样一个“被服工坊”的大致费用和预期节省。
账目依然清晰,道理依然务实。但这一次,涉及的不再是江南的税利,而是辽东的军需,是皇帝和兵部最敏感的神经。
阁中一时寂静。有人觉得此议太过异想天开,辽东那地方,机器能顶用?有人则看到了其中节省转运、保障供给的潜在好处,尤其是徐光启那套看似严密的测算,让人难以立刻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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