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子时。还有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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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午时,月港医署。
吴惟忠持刀站在周文焕的病房外,甲胄未解,眼中布满血丝。昨夜子时,果然有刺客来袭,共五人,皆黑衣蒙面,使窄刃短刀,招式狠辣,不像中原路数。他率亲兵死战,击毙三人,生擒一人,但最后一人却以烟幕弹遁走。
生擒的刺客被卸了下巴,以防其吞毒。但严刑拷问下,那刺客竟一言不发,只在清晨时,趁守卫不备,猛地用头撞墙,颅裂而亡。
“是死士。”吴惟忠对匆匆赶来的新任月港市舶司提举道,“训练有素,不惧死。这样的人,寻常势力养不起。”
病房内,周文焕已苏醒,但气息微弱。那本以血写成的“账本”木盒,此刻就放在他枕边。吴惟忠尚未打开——周文焕昏迷前死死抓住盒子,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除赵阁老……或孙承宗将军……他人不可观……”
“周兄,你可能说话了?”吴惟忠俯身低问。
周文焕艰难点头,示意吴惟忠屏退左右。
待房中只剩二人,他才以微弱声音道:“盒子……钥匙……在我发簪里……”
吴惟忠从他散乱的发髻中取出一根普通的铜簪,拧开簪头,里面藏着一枚寸许长的精巧铜匙。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本厚约两寸的册子,封面无字。翻开首页,吴惟忠的手便是一颤——
那是一个名录。为首几个名字,让他脊背发寒:
“成化二十三年至嘉靖八年,司礼监掌印太监汪直,总领‘海网’。”
“主要关节人物:
一、宫内:
1. 陈矩(司礼监现任掌印)——疑为汪直义子,代号‘影’
2. 郑贵妃贴身太监张宏——代号‘蜂’
……
二、朝臣:
1. 沈一贯(内阁次辅)——年收江南丝商分润八万两,代号‘桑’
2. 方从哲(礼部尚书)——为其子科举舞弊、侵占学田提供庇护,代号‘墨’
……
三、边镇:
1. 李成梁(辽东总兵)——默许晋商输铁器粮草出关,年收东珠十斛、貂皮千张,代号‘虎’
……
四、商贾:
1. 福建林氏家主林鸿远——私港年利三成上缴‘海网’,代号‘鲸’
2. 浙江沈氏沈观澜——负责与女真、倭寇联络销赃,代号‘枭’
……”
吴惟忠越看越惊,翻至后面,更是触目惊心——册中详细记录了二十年来,通过“海网”走私出关的铁器、火药、粮食数量;与倭寇勾结劫掠商船后分赃的账目;甚至还有几桩朝廷大员“意外身亡”的安排记录!
而在最后一页,有一行朱笔批注,字迹飞扬跋扈:
“万历三十年,三宝太监秘藏将现。得之,可掌海权,可控天象,可……易鼎。”
批注旁,画着一个简陋的海图,标注着几个字:“婆罗洲西,三千里,龙牙门。”
周文焕喘息着道:“这册子……是汪直心腹太监王瑾,临死前交给我的。他说……汪直要找的东西,叫‘星槎枢机’,据说是三宝太监当年远航时,用于观星定位、测算海流的至宝。但更重要的……是里面可能藏着的《永乐大典》航海卷全本,以及……一张‘天下海疆总图’,图中标注了四海诸岛的矿产、淡水、可屯兵之地……”
他抓住吴惟忠的手:“必须……尽快送到赵阁老手中……汪直的人……已经去龙牙门了……若被他们先得手……大明海疆……将永无宁日……”
吴惟忠合上册子,只觉得这薄薄一本,重逾千斤。他沉声道:“周兄放心,我这就安排最可靠的人,分三路送出去。你在此好生养伤,我加派三倍守卫。”
周文焕摇头,眼中闪过决然:“我……不能留在这里。刺客既已来过一次,必有第二次。吴兄,给我一艘快船,我要去……南京。”
“你这身子怎能行船?”
“必须去。”周文焕咬牙,“册子里……还有一条密录……我没说……汪直在南京……藏了一支‘净军’……”
“净军?”吴惟忠愣住。那是前朝对宦官武装的称呼,本朝早已废除。
“约三百人……皆是嘉靖年间被裁撤的腾骧四卫余孽……他们潜伏在栖霞山、牛首山一带……扮作僧侣、农户……武器……就藏在慈恩寺地宫……”周文焕每说一句,气息就弱一分,“汪直若得‘星槎枢机’……必在南京起事……控制漕运、封锁长江……然后……”
他咳出一口血,眼神开始涣散:“然后……扶植一个傀儡皇帝……与北方……划江而治……”
吴惟忠如遭雷击。他猛地起身:“我立刻飞鸽传书给孙将军,调兵!”
“来不及了……”周文焕苦笑,“腊月三十……子时……栖霞山千佛岩……汪直要在那里……会见几个‘贵客’……其中可能……就有赵阁老……”
他最后握住吴惟忠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快去……阻止他……”
手,松开了。
周文焕头一歪,再度昏迷过去,气息微弱如游丝。
吴惟忠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一场冬日的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了。
而他手中那本册子,此刻烫得像一块火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