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的气氛,在顾青知的圆场和季守林的刻意引导下,重新变得热络起来。
高炳义夫妇的敬酒重心,也悄然向顾青知这边偏移了不少。
奉承话、祝福语、对未来的期许,交织在杯盏碰撞声中。
顾青知始终面带微笑,应对得体,该喝的时候绝不推脱,但每次举杯都巧妙地控制着量,并时不时将话题引回季守林身上,彰显着对季守林的尊重。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桌上的菜肴换了几轮,从精致的冷盘到热腾腾的江鲜大菜,再到解腻的时蔬和汤羹。
每个人面前的骨碟都换过数次。
酒,也喝空了好几瓶。
顾青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季守林该展示的“亲切”展示了。
该暗示的“背景”暗示了。
高炳义该表的“忠心”也表了。
再喝下去,要么真醉,要么就得开始说些不宜为外人所知的体己话了。
他趁着一次高炳义向季守林敬酒的间隙,看似随意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向一直如隐形人般守在包厢角落的薛炳武递去一个极轻微的眼神。
薛炳武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快步上前,在季守林刚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后靠似乎有些疲惫时,恰到好处地扶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站长,您慢点。”
顾青知也适时地晃晃脑袋,用手撑住桌面,舌头似乎有些发硬,卷着说道:“薛……薛股长,时间不早了,站长也累了,你……你亲自送站长回去休息,务必安全送到家。”
他这话说得断断续续,显露出“醉意”,但安排得却条理清晰。
季守林适时地表现出一点“倔强”,他挥了挥手,声音比平时略高,带着酒后的豪爽和不舍:“回……回去什么?我……我没醉!今天见到老高我高兴!多……多年没见了,再喝两杯!炳义,来,满上!”
季守林喊着,目光却有些飘忽。
然而,就在这略显嘈杂和虚浮的气氛中,那一声自然而然的“老高”,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了高炳义的心房。
高炳义浑身不易察觉地一震。
整个晚上,从见面握手开始,他喊季守林,一直是恭敬的“季兄”,后来更是改口为更正式的“站长”。
而季守林对他,始终只喊“炳义”。
这个称呼,亲密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是长辈对晚辈,上司对下属,恩主对受惠者的叫法。
它时刻提醒着两人之间现在真实存在的地位差距,而非他们口中追忆的、平等的“兄弟”情谊。
这细微的差别,像一根小小的刺,一直藏在酒肉欢愉之下,让高炳义在感恩之余,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
可这一声酒后脱口而出的、带着浓浓感慨和仿佛卸下些许面具的“老高”,却瞬间击中了高炳义内心最柔软、最渴望被认可的那部分。
它听起来那么自然,那么亲切,仿佛一下子将时光拉回了当年在金陵,他们职务相当、称兄道弟、并肩闯荡的岁月。
这一声“老高”,似乎抵消了整晚季守林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疏离和掌控感。
高炳义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
酒意、漂泊的辛酸、对未来的忐忑、以及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被“平等”对待的感动,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一直努力维持的冷静面具。
他心中甚至涌起一股愧疚。
也许,季守林今晚的疏远和掌控,并非本意,而是身在其位不得不维持的威严?
也许,季守林也有他的难言之隐,有他必须考虑的平衡?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甚至晃了一下,但他不管不顾,几步抢到季守林身边,紧紧地、几乎是有些用力地抓住了季守林的手臂,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站长!您……您回去好好休息!身体要紧!咱们……来日方长!”
这一声“站长”,喊得情真意切,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与之前礼节性的称呼截然不同。
季守林在那一瞬间,身体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一怔。他或许没料到一声称呼能引发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
但他立刻借着酒意,顺势将更多的重量靠在薛炳武身上,含糊地嘟囔着:“好……好,老高,听你的……来日方长……”然后便像是真的不胜酒力,半闭着眼睛,“栽”进了汽车后座。
季守林最终没有让薛炳武送,而是坚持让自己的专职司机送他回去。
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驶离灯光璀璨的饭店门口,融入江城冬夜清冷寂静的街道,很快消失在远处路灯昏黄光晕的尽头。
直到车尾灯完全看不见,顾青知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的脸上那层明显的醉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大半,只剩下眼角眉梢残留的一丝疲惫和酒色。
他转向仍站在原地、望着汽车消失方向有些出神的高炳义,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高大哥,饭店的房间早就为你和嫂子安排妥当了,是顶层的套房,风景不错,也安静。小薛已经留了几个可靠的兄弟在这里守着,安全不用担心。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小薛,或者直接打电话到总务科找我都行。”
高炳义闻声转过头,用力握住顾青知的手,重重地摇了摇。
他的手心有些汗湿,握得很紧,眼神里充满了尚未完全平复的激动和一种找到“组织”般的依赖感:“谢了,兄弟!真的……太谢谢了!以后在站里,还指望老弟多照应!”
顾青知轻轻拍了拍高炳义的手背,动作自然而带着安抚的意味,又对走过来的陶春玲笑道:“嫂子,陪高大哥早些休息吧。坐了一天船,又喝了酒,肯定累了。明天如果不急着去站里,可以在江城逛逛,熟悉熟悉环境。”
陶春玲此刻看顾青知的眼神也亲切了许多,连连点头:“顾科长费心了,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寒暄几句后,顾青知便在薛炳武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自己的汽车。
薛炳武为他拉开车门,护着他坐进后座,然后小跑着绕到驾驶位。
车门关闭。
将外面的冷空气和饭店的光晕隔绝开来。
车内一片昏暗,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
薛炳武熟练地启动引擎,车子平稳地滑入车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