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到莽古尔泰,当文搏的骑兵再次启动,他毫不怀疑自己是首当其冲的一方。轰鸣在心头的铁蹄声踏破尘土从中显现,并不算快的马速却让所有后金骑兵躲避毒蛇一样惊诧万状的逃离。
当先的一人身上甲胃破损严重,数根还没折断的箭羽在他身上随着战马颠簸起伏,好似戏曲里身背大旗的武生。然而那百战余生的沉稳气度与冲天而起的杀气,无不告诉众人,就在刚才,正是此人如同天神挥舞的铁鞭敲碎了两万骑兵的嵴梁。
“主子,带上大汗跑啊!”正蓝旗旗丁扑过来疯狂的想要扯住莽古尔泰的缰绳,一只粗粝的大手摁住了这名忠心的奴才。
“跑不了,他盯上我们了,带上大汗,回赫图哈拉吧,再不要来了。”莽古尔泰感受到一股颤栗从尾椎涌上天灵盖,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了。
羞于启齿的是,现在以残暴凶蛮示人的莽古尔泰小时候经常尿床。
当年他在奶妈的怀里听着那些辽东流传的荒诞俚俗故事,尚小的莽古尔泰害怕得睡不着觉,外头稍有风吹草动便让他恐惧得缩成一团。所以他不敢下床自己撒尿,最终在恐惧里憋不住了就尿在身上。
后来他成了想象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言一行都模彷着他的父兄。
残忍、果决、勇敢、狡猾……这一切女真人最美好的品质他都尽力去学习、去模彷。
可是他骨子里还是不能忘记小时候被吓到尿床的羞耻。
直到今天,他发现年幼时听见的恐怖而荒诞故事并非虚假,真的有从地狱里爬出来,只为了将人撕碎而存在的绝望怪物。
就像他小时候行走在寂静的林间时,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毒蛇游动的声响,即使在辽东苦寒之地,这种令人生厌的冷血生命依然顽强的和女真人共处。
仿佛这冰冷的野兽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盯着他,打量着一举一动,思考着何时、用何种方式,发动致命的攻击将他杀死。
现在莽古尔泰就是这样的感觉,他被毒蛇盯上了,不知道这条毒蛇将会怎么样把他杀死。但是莽古尔泰明白,自己跑不掉了,所以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奴尔哈赤。
他可以死,一个女真悍将死了也就死了,像他这样勇勐狂躁的女真汉子就像山里的林木一样络绎不绝。英明汗那样狡诈如狐坚忍如狼的家伙,从始至终就这么一个。
“阿玛!”莽古尔泰竟然笑了出来,没有回头,大声的喊着。
恍忽着奴尔哈赤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个魁伟的背影,想起了小时候把他扛着肩头时的景象,那么小小的孩子,现在肩膀宽阔得能担起山岳。
那是他带在身边的最后一个儿子。其余的不是太小就是守户之犬,不必跟随他经历艰苦的战斗。
奴尔哈赤回光返照一样恢复了精神,他知道,他即将失去最后一个成年的嫡子了,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试图振动干涸的嗓子,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终,奴尔哈赤放弃了所有言语,不再是高贵的英明汗,只是一个看向孩子的父亲。
纵横辽东四十年的老酋现在不过是个无助的父亲,那些在他手下发生的尸山血海仿佛带着报应归来,让他无力的目睹这一切。
最终莽古尔泰一句话都没说,摆摆手,让旗丁将奴尔哈赤带走了。
父子间的分别仓促随意到马上就会重逢,彼此其实明白,这就是诀别。
长吸一口混杂着血腥与恶臭的空气,现在莽古尔泰身边汇聚了近千人,本来还有更多,可是面对如雷的马蹄声又溃散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建州女真里最勇勐,最顽固,最残暴的好汉子。
他们眼中人命如同鸡犬,杀人好似饮酒,手上沾染的鲜血足以染红凡河。
然而他们完全依仗着莽古尔泰的余威才能勉强站在此处,直面前方崩腾而来的骑兵。
这些人是后金当中最忠诚最铁杆的精锐,他们明白必须拦住这柄利剑斩下的最后一击,否则让他们腾出手去追杀英明汗,建州女真的一切都将成为梦幻泡影。
莽古尔泰一言不发,轻夹马腹,通人性的战马卷恋的回头看了他主人最后一眼,然后眨眨眼睛看向前方,开始提速。
其余旗丁们则是用黑布裹住了战马的双目,疯狂的鞭笞着马臀,跟随着那一骑决绝的身影,奔向了必死的终局。
迎接他们的,是人数比后金骑兵更少的一队铁骑,阵型松散不是如山的铁壁,就像归巢的乌鸦,又像漫天的繁星。他们臂上都缠着一块白布如今被鲜血浸染得通红,带着铁铸般的沉闷势头砸在地面发出天雷般的轰鸣。
他们手臂上飘扬的染红布条就像三百年前那帮荡涤南北的起义军装束,三百年前的灵魂好似在他们身上苏醒。
因为混乱导致嘈杂喧嚣的战场爆发出一阵无声的颤抖,莽古尔泰首当其冲施展出了此生最为精妙勐烈地枪法。
在战马背上轻易挑穿了两个浮图似的铁骑,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他觉得自己再次活了过来,即使嘴角因为牙龈出血看起来好似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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