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县委大院通往城外的柏油路旁。
早春的寒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往人脖颈里钻。高厚德带着几位县委常委和陆江河,早早地就等在了这里。
这种天气里站久了,寒气便顺着裤管往上爬。陆江河穿着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时不时地抬起脚,在原地跺上两下,试图驱散脚底板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众人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几辆漆黑锃亮的红旗轿车终于出现在了公路的远端。
车队不疾不徐,如同几条黑色游鱼,破开清晨的薄雾,缓缓驶近,最终在众人面前不远处的临时划定的小路边停了下来。
打头的红旗轿车后门应声而开,一条穿着挺括西裤的腿先迈了出来,紧接着,一个身形高大、面容颇为英武的中年男人下了车。
他约莫四十岁不到的年纪,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眉宇间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正是新任副市长周凯。
高厚德虽然也是第一次正式与周凯打照面,但照片和资料早已看过多遍。他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热情,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同时伸出了双手。
“周市长!欢迎,欢迎!您能亲临明阳指导工作,我们是倍感荣幸啊!”
周凯与高厚德的手用力一握,声音洪亮:“高书记,还有各位同志,辛苦大家了,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等。”
他身后,另一位新上任的副市长也下了车,笑容可掬。
再往后,则是市发改委、市经贸委等几个与招商引资、项目对接紧密相关的市直部门的一把手。
一行人鱼贯而出,高厚德与他们一一握手寒暄。
轮到陆江河时,高厚德特意上前一步,郑重介绍道:“周市长,这位就是我们明阳县的县长陆江河同志,具体负责家具厂和万寿村这两个项目的推进落实。”
周凯的目光锐利,落在陆江河的脸上,伸出手。
两人的手短暂交握,周凯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哦,陆江河同志。这么年轻,闻名不如见面啊!。”
陆江河脸上挂着标准的公务笑容,微微颔首:“周市长好,我是陆江河。”
周凯松开手,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陆江河身上,没有立刻移开。
“江河同志,你的履历,我来之前做过一些了解。”
“年纪轻轻就能主政一方,坐到县长这个位置上,不容易啊。想当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部委里当个小科员,每天端茶倒水写材料呢。”
“你这进步的速度,可比我那时候要快上不少,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想必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也有些过人的手段。”
这番话初听是褒奖,细品之下,却带着几分审视和掂量。
周凯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得见江河同志本人,倒是比我想象中……嗯,要显得朴素一些。不过古人云,‘大巧若拙,大勇若怯’,往往是那些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同志,才更能沉下心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这种朴实无华、沉稳内敛的气质,也正是我们当前干部队伍建设所需要的嘛。”
周凯说这话说着说着自己感觉有点虚。
若论外貌,陆江河与“普通”二字,着实是八竿子打不着。
他一米八出头的个子,身形挺拔匀称,常年奔波于项目一线,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
五官轮廓深邃分明,一双眼睛尤其有神。
去年在处置那起突发事件时,他左边眉骨上方留下了一道寸许长的浅淡疤痕,这道疤痕非但没有破坏他整体的俊朗,反而给他平日里温和的表象之下,增添了几分寻常文职官员身上罕见的悍勇与果决,甚至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匪气”。
这使得他在一众衣冠楚楚的干部中间,总是能被人一眼辨认出来,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不少人评价陆江河“锐气太盛,容易得罪人”,也并非无的放矢。
此刻,周凯这番话,明着是肯定,暗地里却像是在敲打,带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审视,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挑衅。
陆江河心中微微一沉,他与这位新来的副市长素昧平生,今日不过是初次见面,对方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
他看出周凯是来者不善,可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不经意间得罪了这位手握实权的新贵?一时间,陆江河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江河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笑容。
不过,陆江河从来就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尤其是在言语交锋上,他自信不输于任何人,这一点,明阳县的许多同僚早已领教过。
他微微躬了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周市长谬赞了。我这点微末的成绩,实在不足挂齿。比起周市长您这样出身名门望族,自幼便耳濡目染家族的言传身教,又在国家部委那样高屋建瓴的平台上历练多年,我这点基层摸爬滚打的所谓‘经验’,不过是井底之蛙的浅见罢了。”
“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大多是摸着石头过河,视野和格局都有限得很。不像周市长您,站位高,看得远,许多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战略层面,您恐怕早已运筹帷幄,了然于胸。‘’
“明阳县未来的发展,特别是家具厂和万寿村这两个被市里寄予厚望的项目,往后还需要周市长您这样的领导多多指点迷津,给我们这些在基层埋头苦干、或许在您看来‘貌不惊人’的干部,多把把舵,指明前进的方向啊。”
陆江河这番话,字字句句都透着“谦逊”与“仰慕”,将周凯的“红三代”背景不着痕迹地点了出来。
明面上是把周凯捧上了天,夸他有背景、有高层经验、有战略眼光,实则是在暗讽他可能脱离基层实际,不接地气,顺带也回击了先前那番审视。
站在一旁的高厚德,额头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