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暖炉烧得正旺,银炭的香气混着陈年普洱的醇厚,在殿内漫成一片沉郁的暖。
尘亦枫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见三人进来,目光先落在冷月离身上,随即掠过冷月翎,最后落在启湛身上时,微微沉了沉。
“回来了。”他对冷月离颔首,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松动,“瞧着清减了。”
“让父君挂心了。”冷月离躬身行礼,红衣扫过地面的毡毯,带出一阵风,“儿子在外常想起父君的茶,今日总算能再喝上一口。”
尘亦枫笑了笑,抬手示意众人入座。
案上早已布好了菜,青瓷碗里盛着佛跳墙,汤汁浓得发稠;水晶盘里摆着熏鹿肉,油光透亮;最中间是一锅砂锅炖,咕嘟着整只的甲鱼,边上围着几圈白胖的鱼丸——都是冷月离从前爱吃的。
启湛挨着冷月翎坐下,刚要伸手去扶碗筷,就听冷月离忽然开口:“凤君似乎对这桌菜很生疏?”
他抬眼,见冷月离正用银箸拨弄着碗里的鱼丸,目光却斜斜地扫过来:“这鱼丸是按陛下小时候的方子做的,用的太湖白鱼,去了刺,剁成泥,加三钱荸荠粉才够弹。凤君尝尝?”
这话听着是让他尝,实则是在提醒——这宫里的规矩、吃食,都是他们兄妹的旧例,他启湛不过是个外人。
启湛拿起银箸,夹了颗鱼丸,轻轻咬了一口。
鱼肉的鲜混着荸荠的脆在舌尖散开,他抬眼看向冷月翎,声音温和:“确实弹牙,陛下要不要尝尝?”
冷月翎看着他递过来的鱼丸,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她尝不出味,可看着他眼底的紧张,便张口咬住:“嗯,不错。”
尘亦枫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终究没说什么。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旅途未散的寒气,却稳稳地镇住了他的颤抖。“皇兄说笑了。”
冷月翎拿起公筷,给启湛碗里夹了块鹿肉,“启湛是朕的凤君,宫里的吃食,自然样样都尝过。倒是皇兄,五年没吃这熏鹿肉,要不要多吃些?”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护短的意味——他的人,轮不到别人置喙。
冷月离看着那块落在启湛碗里的鹿肉,忽然笑了:“陛下倒是疼凤君。只是不知凤君还会做些什么?前几日听谢太傅说,凤君日日在后厨打转,倒比御厨还忙。”
“臣侍为陛下分忧,本就是分内事。”启湛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殿内,“陛下近日操劳,胃口不佳,臣便学着做些清淡吃食,能让陛下多进半碗饭,便是臣侍的幸事。”
他没提自己的辛苦,只说“为陛下分忧”,既回了冷月离的嘲讽,又捧了冷月翎的威仪,连尘亦枫听着,眉头都松了些。
冷月翎端起酒杯,对尘亦枫举了举:“父君,尝尝这酒?是启湛前几日酿的桂花酒,用的今年新采的金桂,甜而不烈。”
她知道自己尝不出味,却故意说是启湛酿的,明着是敬尘亦枫,实则是在宣告——启湛在她心里,分量不轻。
尘亦枫看着那杯泛着浅黄的酒,又看了看启湛,终究还是饮了。
冷月离却端着酒杯,慢悠悠地说:“桂花酒虽好,却不如北境的烈酒够劲。本王带了两坛烧刀子,父君和陛下要不要尝尝?”
他说着,对随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捧着个黑陶坛进来,开封时,一股浓烈的酒香瞬间压过了殿内的菜香。
“这酒烈,陛下近日龙体不适,怕是受不住。”启湛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冷月翎的脸上,“太医说陛下忌辛辣,还是喝桂花酒吧。”
“凤君倒是比太医院还尽心。”冷月离挑眉,将一杯烧刀子推到冷月翎面前,“可陛下自小在边疆长大,怎会这点烈酒都受不住?还是说,凤君把陛下‘护’得太好,连点风霜都见不得了?”
这话已是在质疑冷月翎的帝王威仪。
尘亦枫放下酒杯,目光沉沉地看着冷月翎,显然也在等她的答案。
冷月翎看着那杯烧刀子,酒液泛着冷冽的光。
她知道冷月离在试探她的身体如今到了哪一步。
喝了,还会有下一步试探。
不喝吗,他就会逼着自己处置启湛。
这一刻,竟从他身上看出了半分御暮晗的身影……
她抬手,刚要去拿酒杯,手腕却被启湛轻轻按住。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点鱼丸的油香,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小师叔,那酒里加了北境的雪椒,后劲大,您受不住。”
冷月翎侧头看他,见他眼底藏着真切的担忧,忽然笑了。
她没拿烧刀子,反而端起那杯桂花酒,对冷月离举了举:“皇兄的心意,朕领了。只是这桂花酒是启湛亲手酿的,朕更爱这口。”
冷月离看着空了的酒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来,这几年宫里的变化,确实不小。”
晚宴后半段,尘亦枫说起了朝政,从南境的水患说到北境的粮草,句句不离江山社稷。
冷月离应答得滴水不漏,偶尔提到朝堂的世家旧案,目光总会若有似无地扫过启湛,见他始终垂着眼,一副恭顺模样,嘴角的嘲讽又深了些。
散席时,尘亦枫留下冷月离说话,只对冷月翎道:“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
冷月翎点头,转身时,启湛自然地跟上。
两人刚走出慈宁宫的门,就听身后传来冷月离的声音:“凤君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