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岁的苏蔓,像一枚被生活摩挲得过分温润的卵石,静静躺在时光的河床深处。日子是会计账簿上永远对得齐的借贷两方,是下班途中精确到分钟的步履。
离婚四年,刻骨铭心的伤痕早已被磨平,只留下内里一道隐秘的干涸河床——那场十年婚姻的终结,始于医院诊室里医生平静的宣判:“体质特殊,受孕几率极低。” 前夫那张瞬间黯淡继而决绝的脸,连同婆家隐晦的叹息,最终将她推至孤岛。亲朋的热心肠,那些“趁年轻再找一个”的絮叨,都被她以温婉却不容置疑的摇头挡了回去。余生一个人过,阳台上的薄荷在风中簌簌作响,楼下流浪猫熟悉了她投喂的脚步,这方寸之间的安稳,成了她最后的堡垒。
夏末傍晚的空气,滞重得如同凝滞的糖浆。苏蔓踩着人行道格子砖,每一步都踏在熟悉的韵律上。帆布包带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掌心,捏得死紧,仿佛那是从公司那堆冰冷的报销单和待整理的季度报表里挣脱出来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微信工作群的消息还在手机屏幕上固执地跳动,数字和符号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残影。
就在那个岔路口,变故如同无声的闪电劈入她按部就班的世界。她垂着眼,目光锁在脚下地砖交错的缝隙里,满脑子还是明天那摞报表的索引排序。一声短促尖锐的电动车鸣笛,像细针猝然刺破耳膜。她仓惶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冰冷的金属反光擦着胳膊掠过,带起的劲风让她重心瞬间崩塌,整个人像个笨拙的布偶,直直朝着坚硬的路沿栽倒下去。时间被无限拉长,世界在她惊恐放大的瞳孔里失焦、倾斜,只剩下灰白水泥路面急速逼近的死亡气息。
“小心!”
一声短促的低喝,像一只锚,猛地钩住了她下坠的身体。一股不大却异常稳当的力量,骤然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量带着微热的体温,强硬地将她从失衡的深渊边缘拽了回来。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一双清亮温和的眼睛里。是个穿着浅蓝色工装衬衫的男人,个子不算挺拔,甚至有些清瘦,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略显急促,显然也是刚从某处奔跑而来。“您没事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紧绷,另一只手臂下意识地在她腰后虚虚护着,形成一个小小的安全区。
苏蔓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双腿发软。“谢…谢谢。”她慌忙站直身体,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腕。那温热的触感,陌生得让她心慌。男人立刻松开了手,动作自然得没有半分迟疑:“我送您到前面路口吧?这会儿车多,乱得很。”他指了指前方几步开外的斑马线起点。
拒绝的话在苏蔓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咽了回去。或许是男人眼中那份纯粹的关切太过坦荡,也或许是刚才那惊魂一刻抽走了她所有思考的气力。她沉默地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而行,隔着一小段礼貌的距离。他身上的工装衬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灰浆印子,帆布鞋边缘带着新鲜的泥痕,裤脚随意地卷到脚踝,露出同样沾着尘土的结实小腿。这形象,与她办公室里那些衣冠楚楚的男同事截然不同,倒像是邻家那个刚下工回来、浑身还带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朴实青年。
“我在前面那个工地做测量,”男人主动开口,声音平和,冲不远处的施工围挡扬了扬下巴,“刚收工,本来想抄这条近路赶着去医院复查,”他顿了一下,侧过头对她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没想到先‘抄’到您这儿来了。”那笑容坦率,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奇异地驱散了苏蔓心中残留的惊悸。
很快到了她居住的老旧单元楼下。“就这儿了,谢谢您。”苏蔓停下脚步。男人点点头,很自然地叮嘱道:“以后走路可得专心点儿,老看手机,太悬了。”他又冲她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巷子另一头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了渐深的暮色里。
苏蔓独自站在单元门洞昏黄的灯光下,晚风吹拂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手腕上,那个被陌生男人攥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种奇异的、带着薄茧的温热触感。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覆了上去,轻轻摩挲。这微不足道的温度,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同学聚会,王姐拍着她肩膀,半是同情半是劝诫的话:“蔓啊,咱这岁数,过了三十五这道坎儿,再挑挑拣拣,可真就……”后面的话王姐没说完,但意思刻骨铭心。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鼻尖,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然而此刻,看着男人消失的方向,那个早已被自己用水泥封死的角落,竟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或许……有些结论,下得还是太早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悄然在心湖深处蔓延开来。
生活并未因一场意外的邂逅而立刻改弦更张。苏蔓依旧埋首于数字的海洋,在借贷平衡间寻找秩序感。只是偶尔,当她拎着沉重的超市购物袋,脚步略显踉跄地经过小区门口那家小小的“悦家”便利店时,目光会下意识地在玻璃门后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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