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的木鱼声被雨打芭蕉的节奏搅碎时,明心正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出神。雨丝在青石板上溅起千万颗水晶,恍若那年他在南洋见过的,庄园主皮靴踏碎的珍珠。
"师父,您说因果轮回当真丝毫不爽?"明心将新沏的普洱放在禅案上,茶烟袅袅中,慧明禅师眉心的朱砂痣红得惊心。
禅师执起茶盏,琥珀色茶汤映出窗外雨幕。
"那年老衲云游暹罗,正逢雨季。芭提雅的码头泊着艘三层画舫,金漆剥落处露出乌木底色,像极了褪色的功德箱。"
明心知道师父又要讲古,忙将蒲团挪近些。禅师啜了口茶,目光穿过雨幕落在虚空处:"画舫前廊拴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鬃毛垂地如银河倾泻。它拉的车镶满玳瑁与象牙,车帘却是补丁摞补丁的靛蓝土布——原是奴隶们的囚衣改的。"
雨声骤急,惊雷劈开乌云。明心看见师父手中的茶盏泛起涟漪,仿佛那年海风掠过画舫时的波光。
"马夫说这马叫月奴,从卯时拉到酉时,日日如此。老衲见它右前蹄有铜钱大的红斑,忽想起七十年前在仰光见过个白人庄园主……"禅师指尖轻叩茶案,惊醒了沉睡的茶烟。
明心屏息凝神。他记得师父说过,真正的大修行者,能在茶烟起落间看见三世因果。
"那庄园主叫亨利,总穿着雪白亚麻西装,金怀表链在胸前晃得人眼晕。他让奴隶们戴着铁面罩劳作,说黑人的脸会脏了橡胶林。"禅师的声音忽如寒潭坠玉,"有天暴雨,个怀孕的女奴在胶林早产。亨利竟命人将婴儿抛进鳄鱼池,只因奴隶分娩耽误了割胶。"
雷声轰鸣,明心浑身战栗。他看见师父眉心的朱砂痣渗出血色,恍若当年女奴滴在橡胶叶上的产红。
"女奴抱着断腿哀嚎三天才咽气,亨利却说这是'上帝的惩罚'。他死后堕入无间地狱,受铁床铜柱之苦百年,这才转生为月奴。"禅师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惊飞了梁间栖息的燕子。
雨势渐歇,暮色爬上禅房的纸窗。明心忽然想起什么:"可月奴生得那样美,为何……"
"美貌原是业障的糖衣。"禅师推开雕花木窗,晚风裹挟着木樨香涌入,"就像那画舫主人,祖上三代都是海盗,劫来的金银铸成船身,却要在舱底供奉观音。月奴的华美皮毛,不过是引更多人骑乘的诱饵。"
话音未落,山门外传来环佩叮咚。位身着香云纱的贵妇撑着油纸伞款步而来,伞沿缀着的珍珠随步伐轻颤,恍若女奴未干的泪。
"大师,我总梦见条黑狗追着我咬。"贵妇将湿透的伞倚在门边,露出腕间翡翠镯,"它眼睛红得像血,左耳缺了半块……"
慧明禅师凝视着她颈间钻石项链,光芒刺得明心眯起眼。"夫人可曾养过宠物?"
贵妇脸色骤变,手中绢帕绞成麻花:"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在新加坡有座橡胶园,有条叫阿萨的猎犬……有天它咬死了个偷椰子的黑孩,我……我命人将它活活打死……"
禅房陷入死寂,只有檐角铜铃在风中呜咽。明心看见贵妇颈间钻石折射出七彩光晕,却照不亮她眼底深重的阴影。
"阿萨如今转世为夫人贴身侍女,右颊有块胎记。"禅师指尖拂过案上白菊,花瓣簌簌而落,"她每日为夫人梳头时,总要把钻石项链浸在盐水中——那是她前世被铁链磨破的伤口。"
贵妇尖叫着跌坐在地,翡翠镯撞碎青砖。明心望着她踉跄奔入雨幕的身影,忽然想起月奴拉车时溅起的泥点,也是这样沾满华服。
夜深了,山寺的钟声荡开最后一片雨云。慧明禅师带着明心来到马厩,月奴正低头嚼着带露的草料。晨雾中,它右前蹄的红斑宛如朱砂痣。
"师父,它何时能解脱?"明心轻抚马背,月光下皮毛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
禅师从袈裟取出枚铜钱,正是当年亨利付给奴隶主的买命钱。"等它驮够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等这铜钱在马蹄下磨成粉末……"话音未落,铜钱突然裂成两半,露出中间镂空的"卍"字。
明心恍然大悟。月光下,他看见月奴眼中滚落晶莹的泪,在青石板上绽开朵朵莲花。
十年后,明心在曼谷街头遇见个卖花少女。她赤脚踩着滚烫的柏油路,竹篮里的茉莉沾着晨露。最奇的是她右颊有块胎记,形如犬牙。
"师父,您看……"明心刚要开口,慧明禅师却笑着指向天际。朵白云正缓缓飘过佛寺金顶,恍若当年月奴的雪白鬃毛。
"善恶如影随形,报应似云聚散。"禅师将铜钱残片放入少女掌心,"告诉她,南洋的雨季要来了,该给竹篮添把油纸伞。"
少女怔怔望着铜钱上的"卍"字,忽然泪如雨下。明心听见竹篮里的茉莉簌簌作响,仿佛千万个声音在诵念往生咒。
山寺的木鱼声又起,这次,终于没有被雨声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