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忖间,叶九龄接过摊主递来的馄饨,热气袅袅升腾,将他的面容笼在朦胧之中:“尝尝这柳叶馄饨。前梁时便有的老味道,如今传到儿子辈,竟还能保持当年风味。我自小就好这一口,你也试试。”
杨炯听出他话中有话,却也不好追问,只得夹起一颗馄饨送入口中,笑道:“师兄是前梁世家子弟,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推荐的吃食自然错不了。”
叶九龄笑着摆了摆手,见杨炯尝过馄饨后频频点头,也端起酒杯浅啜一口。
碗中热气蒸腾,如纱帐般笼住他的面容,恍惚间竟带了几分旧时长安的朦胧:“我出生那会儿,长安城的繁华比眼下更盛十倍不止。记得朱雀大街上鎏金铜驼铃叮咚作响,胡商的骆驼队驮着波斯琉璃,在三十六丈宽的御道上绵延不绝。”
他竹箸轻点碗沿,馄饨汤里的虾米随节奏轻轻沉浮:“沿街酒肆悬着金箔灯笼,昆仑奴手捧安息香炉穿梭其间。椒盐炙肉的香气混着龟兹乐坊的箜篌声,直把西市商铺染成流动的星河。
绸庄里能寻到大食火浣布,波斯邸后院藏着三丈高的珊瑚树。码头上,岭南荔枝与西域葡萄同船卸货,胡姬酒肆的招牌上写着‘玉碗盛琥珀’”
说到此处,他声音忽地低了下去,氤氲热气中,话语不辨悲喜:“各国使节的金车与太学生的青衫在槐荫下交错,坊墙外飘着新科进士题诗的纸鸢,护城河倒映着十里牡丹灯山。那样的盛景,当真天下唯一。”
杨炯郑重颔首:“这些盛况,我在典籍中读过,也听长安百姓讲过。”
叶九龄幽幽一叹,神色中交织着追忆与怅惘:“后来前梁皇帝推行新政,致使天下大乱,不过数年便国破身死。我这辈子,只盼着能再现长安昔日荣光。不知有生之年,可还有这等机缘?”
杨炯闻言心头剧震,沉默良久,方试探着问道:“师兄……可是不赞同石师兄的新政?”
叶九龄摇了摇头,咬了一口馄饨便搁下竹箸,神色凝重道:“恩师要杀人了!”
杨炯望着师兄眉间紧锁的愁云,轻声劝道:“历朝历代革新,本就是破而后立,重新分配利益。若无流血,新政如何推行?”
他自是明白叶九龄的忧虑。长安是其故土,少时目睹过盛世风华,如今刚盼来太平,即便不施新政,按旧制休养生息,十年也可重现往昔盛景。
可石介推行的新政虽见短期成效,阻力却愈发沉重。前梁因改革而亡的教训犹在眼前,老爷子此番决心以铁腕开路,势必掀起轩然大波。叶九龄忧心忡忡,亦是情理之中。
王府内的师兄弟们,对此本就各执己见。
叶九龄出身世家大族,行事稳重,主张循序渐进的温和变革,宁可耗时久些,也要将动荡压至最低;而石介出身寒门,骨子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即便历经多年磨练,那份锐意革新的决心也从未动摇。
这两种主张,原无对错之分,不过是时机是否相宜。
叶九龄闻言,长叹一声,执壶为杨炯斟酒:“长安城里百年老店虽有七家,可传承至今,滋味、成色皆不复往昔。这新政推行易,守成却难啊!”
他眉头微蹙,眼中满是忧虑,“新党起,则旧党立,中立者观望,如此党争之祸,恐重蹈前朝覆辙。如今江南一带,新政已现乱象。吏部以青苗法摊派多寡论政绩,两浙路官吏已有微词,其他州路只怕更甚。”
说罢,他放下酒壶,神色凝重:“就在刚才,御史中丞丁凛上《新政弊病十书》,字字如刀,痛陈新政十大弊端。石师弟在吏部与之激辩,二人争得面红耳赤,险些动起手来。
我细读那奏疏,虽言辞激烈,可用人失当、百姓负担加重、考核失察等弊病,却句句属实。”
杨炯对丁凛早有耳闻。此人清廉严苛,刚任御史中丞,便将御史台同僚参了个遍,脾气又臭又硬;而石介更是出了名的执拗,这两人狭路相逢,简直是火石相撞,焉有不迸火星之理?
思及此,杨炯轻笑一声,回敬叶九龄一杯酒,悠悠问道:“师兄可听过‘开窗理论’?”
“哦?” 叶九龄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师弟总能想出新奇论调,这我倒要听听!”
杨炯执杯轻晃,琥珀色酒液在粗陶杯中泛起涟漪:“譬如这小小馄饨摊,众人挤坐其间,有人嫌闷热欲开窗通风,却遭大半人阻拦。依师兄之见,该如何破局?”
叶九龄沉吟片刻,缓缓道:“当寻得众人反对之由,解其心结,求同存异。待共识渐成,开窗之事,自可水到渠成。”
杨炯闻言,忽而狡黠一笑,眼中闪着光亮:“师兄何不试试掀开屋顶?”
“掀开屋顶?” 叶九龄挑眉,眼中满是疑惑。
“正是!” 杨炯将酒杯轻轻一搁,神色从容,“先闹出掀屋顶的大动静,引得众人惊慌,此时再提开窗之事,岂不比寻常时候容易?父亲与石师兄行事激进,倒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能震慑住那些冥顽不灵的守旧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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