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弯腰捡起那枚滚落在青砖缝里的香囊时,指尖触到一种粗粝的沙土感。
香囊布料是最寻常的青布,针脚歪歪扭扭,像刚学步的孩童踩出的印子,上面绣着两只怪模怪样的水鸟,黄褐色的线胡乱堆叠纠缠,勉强能认出是鸳鸯的轮廓,只是那样子粗陋得近乎可笑,翅膀歪斜,脑袋也看不出形状。
她捏着这小小的,沾着尘土的东西,目光掠过面前几个垂手侍立的小宫女。
“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掌事姑姑沉甸甸的分量。
小宫女们互相觑了一眼,纷纷摇头,细碎的声音响起来。
“不是我的。”
“也不是我的。”
“绣得那么丑,可不是我们的。”一个胆大的小声嘀咕道,嫌弃掩不住地从话音里漏了出来。
春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再多问,只将那枚粗劣的香囊拢进袖中。
“行了,都散了吧,我自己查。”
“是,姑姑。”
小宫女们如蒙大赦,敛着衣裙下摆,小碎步飞快地消失在宫墙夹道的拐角处。
人声散尽,长长的宫道重归寂静,只余下秋风掠过檐角的风铎,发出细碎清冷的叮当声。
春儿这才重新拿出那枚香囊,托在掌心。
暮色四合,天光暗沉,指尖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硌手的针脚,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如同深潭底下悄然浮起的气泡,在她沉静的心湖里漾开一丝微澜。
这么丑的绣工……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粗糙的布料边缘,眼神落在鸳鸯那歪扭得不成样子的翅膀上,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
同一时刻,文许言也正从皇帝那里出来,绷了一整日的神经略有松弛,可心口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却并未消散。
此时杨云飞正朝这边走来,“文翰林!”
他招呼了文许言。
文许言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实,昨日他与杨云飞待了半日,杨云飞觉得很奇怪,今天他特地找了过去。
“文翰林,我终于知道你昨日为何跟我半日了,那姑姑有些像……”
没等杨云飞说完,文许言逃也似地说,“回头再说吧!”
只留下杨云飞在风中凌乱。
暮鼓声沉沉地回荡在宫阙上空,文许言回了府中。
杨青青早就等在院里了,早上的时候她去拦过文许言,所以文许言答应回来就去她那里。
杨青青早已掌灯等候了很久,她休息了一整日,精神好了许多,下午更是强撑着把昨日未完工的袜子绣好了。
“主君,你回来了?”杨青青迎上来,声音带着刻意的温软,伸手去解文许言披风的系带,动作温柔体贴。
“嗯。”文许言应了一声,由她伺候着,“今日歇得可好?”
“好得很,”杨青青仰起脸,努力绽开一个俏生生的笑容,眼波流转,试图将那日里积攒的思念和委屈都化作风情。
“就是想主君了,主君想我没?”
文许言看着她刻意讨好的神情,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烦腻,这娇嗔的姿态,曾几何时也让他觉得新鲜有趣,甚至愿意耐着性子哄一哄。
可如今,看着这相似的眉眼刻意做出的表情,却只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一个杨青青永远无法企及、也无法替代的人,有些人因像而得到眷顾,却也终将因像而时刻引燃厌弃的火星。
杨青青浑然未觉他情绪的低落,替他脱下外袍挂好,目光习惯性地落在他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她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声音也绷紧了:“主君,我给你绣的香囊呢?”
“香囊?”文许言低头瞥了一眼甚在意,“不就在那儿吗?”
他伸手往腰间习惯的位置一摸,空的。
“没有呀?”杨青青摊开手,掌心空空,语气已带上了质问,“你掉了吗?”
“哦,”文许言收回手,语气平淡无波,仿佛丢的不过是一粒尘埃,“许是掉了吧。”
这轻飘飘的态度瞬间点燃了杨青青压抑的委屈和怒火,“你怎么能把它弄掉呀!那是我熬了大半个月,手指头扎了好几个眼儿才绣出来的第一个成品!你怎么能……”
她声音拔高,带着哭腔,伸手就去抓文许言的胳膊。
文许言眉头骤然锁紧,手臂下意识地一挣,拂开了她的手,“我也没叫你绣,是你自己愿意绣的。”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杜杨青青心上。
她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噎得她眼前发黑。
“主君!”她几乎是尖叫着出声,带着被彻底辜负的绝望,“那是心意!你懂不懂什么叫心意啊!”
“就一个香囊而已,”文许言看着她激动的样子,不耐达到了顶点,语气越发冷硬,“我明儿赔你十个。”
“那是我送你的!一针一线都是我的心血!你拿什么赔我!拿什么赔!”杨青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声音嘶哑。
“那你要我怎么办?”文许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只有被纠缠的烦躁,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无理取闹”的责备。
杨青青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发冷。
明明是他弄丢了她的心意,为什么反倒像是她在胡搅蛮缠?委屈和愤怒在她心里翻江倒海,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掉着眼泪。
昏黄的烛光下,她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可怜。
文许言看着她低垂的头颅,那点残余的耐心终于让他开了口,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没什么温度:“行了,别哭了,我回头找找。”
本来是好好的一次亲热机会,被杨青青这样一闹,文许言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杨青青也不说话,只一味地哭泣,文许言的温柔早就在一次次的忍耐里耗尽了。
他穿好衣服,作势要离开,杨青青见他如此决绝,生怕他又跑了,立刻擦干了眼泪,一把抱住了他,“主君,主君,你别离开我。”
那个任性妄为的杨青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变得如此卑微了,而文许言好像已经忘了杨青青当初的模样。
他只把她当做替代品,有一丝像赵芳华的人,可他忘了,赵芳华的死,他也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