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撕开夜幕,卷起满院枯黄的落叶与尘土,在半空旋转成浑浊的旋涡。那些白日里在烈日下耷拉的老树,此刻在风力的摧折下疯狂摇曳,枝桠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仿佛随时要被连根拔起。一道刺目的闪电劈裂天际,将院子照得雪亮,紧接着雷声炸响,震得地面都微微颤动。雨水倾泻而下,不是淅淅沥沥的雨丝,而是如无数银箭从乌云中激射,重重砸在青石板地面,溅起的水花瞬间漫过脚踝。灵堂门前的纸钱被风卷得漫天飞舞,湿透的纸钱粘在柳琦鎏的脸上、身上,像是逝者不甘的魂魄在风雨中挣扎。
柳琦鎏踉跄着扑向灵堂,试图用身体护住舅舅的遗像和供桌。狂风呼啸着从敞开的门窗灌入,如利刃般撕扯着他的脊背,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激得他浑身战栗。他伸手去扶歪斜的供桌,指尖触到的木料泛着阴冷的潮气——许是连日阴雨浸透屋梁,水汽凝在家具上,摸起来湿滑沁骨。香炉中的残香被疾风卷灭,青烟裹挟着纸灰腾空而起,在灵堂上空盘旋成浑浊的涡流,最终散落成蜿蜒的灰痕,爬向门槛外的积水潭。弟弟慌乱地捡起散落的贡品,却不断被狂风掀翻的蒲团绊倒,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血珠溅出,在风中迅速晕开暗红的痕迹。剧痛令他闷哼一声,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贡品,喃喃喊着:“不能脏了舅舅的牌位……”
院子里的积水以惊人的速度上涨,雨声轰鸣如瀑布倾泻,连彼此的呼喊声都几乎被淹没。柳琦鎏抬头望向天际,墨色的云层翻滚如怒涛,闪电在云间游走,将每一道狰狞的裂痕映照得清晰可怖。雨水灌入他的衣领,沿着脊梁滑下,他却僵立在原地,仿佛被这天地之怒震慑——这场暴雨仿佛是对白日里家族纷争的惩罚,又像是舅舅在天之灵对亲情的哀泣。风卷着雨帘扑进灵堂,将白幡吹得啪啪作响,那声音像极了抽打在心上的鞭子,抽得人痛彻骨髓。
兄弟二人在暴雨中狼狈地穿梭,试图用塑料布遮盖供品与遗像。狂风却一次次将遮雨布掀起,如同无形的巨手在戏弄他们的挣扎。柳琦鎏的手被湿透的布匹勒出血痕,却死死攥住不放。雨水混合着泪水在脸上纵横,他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悔恨的泪——为外甥和姨姨之间的争吵,为亲情的破碎,为逝者未能安息的灵堂。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在雨声中显得微弱而遥远,更衬得这院落如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唯有风雨与哀痛在肆虐。
一个多小时后雨势渐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如墨。柳琦鎏和弟弟站在灵堂前,望着满地狼藉——塑料布被狂风撕成碎片,贡品散落一地,纸钱湿漉漉地粘在青石板上,白幡在潮湿的空气中低垂,像是未干的血泪。兄弟俩的衣衫紧贴着身体,雨水与汗水混杂,在皮肤上凝成冰冷的盐霜。
柳琦鎏弯腰捡起被雨水浸透的遗像,指腹轻轻抹去照片上斑驳的水痕。舅舅的笑容在模糊与清晰间反复,让他想起白日里四个姨妈尖利的争执声,想起族人们摇头离去的背影。胸中淤积的苦涩突然翻涌而上,他猛地咳嗽起来,喉间竟尝到一丝血腥气。弟弟默默蹲在一旁,将散落的供果一个个拾回竹篮,手指被摔裂的瓷碗边缘划破,鲜红的血珠滴在湿漉漉的贡果上,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般,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哥……”弟弟的声音带着沙哑的颤抖,“咱们是不是真的错了?”他仰头望向柳琦鎏,眼中盈满的不仅是雨水,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为了舅舅的后事,闹成现在这样……要是他在天有灵,会不会更难过?”柳琦鎏喉头哽住,半晌才哑声道:“错的人……不止咱们。”他攥紧遗像的相框,指节发白。夜风穿过破碎的灵堂,卷起他潮湿的衣角,凉意刺入骨髓,却不及心中寒意之万一。方才暴雨的肆虐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连站立都成了负担。但当他瞥见母亲不知何时坐在堂内,用发抖的双手重新点燃香烛时,那抹微弱的火光忽然灼痛了他的眼睛——母亲鬓边的白发在烛影中格外刺目,她沉默地擦拭着供桌上的水渍,仿佛要将所有裂痕都一点点抹平。
院子里,周伟和周刚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正蹚着积水收拾被掀翻的蒲团。柳琦鎏望着两个侄子躬身劳作的背影,突然想起他们白日里诚恳的劝解。胸口那股郁结的气终于松动些许,他深吸一口气,将舅舅的遗像端正放回供桌,转身对弟弟说:“去把剩下的纸钱捡回来,能用的都晾干。舅舅的后事,咱们得自己撑着。”弟弟怔了怔,眼底的迷茫渐渐被某种坚硬的色泽取代。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点头应道:“嗯。”
雨后的寂静中,柳琦鎏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他忽然意识到,这场暴雨不是天罚,而是将一切伪饰冲刷殆尽的镜子——亲情的裂痕、责任的重量、人性的自私与挣扎,都在雨水中原形毕露。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终于有机会看清彼此眼底尚未熄灭的温度。他望向母亲微微佝偻的身影,望向侄子们忙碌的动作,望向弟弟沾满泥泞却仍在坚持的手——这些零散的微光,或许就是修补这残破局面的起点。
“等天亮了,咱们先列清账目。”柳琦鎏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静,“该分摊的,咱们不推诿;该核实的,咱们找长辈作证。但有一条……不能因为钱,再让舅舅走得不安心。”弟弟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那笑容里既有释然,也有自嘲:“哥,你说得对。咱们啊,原来都是被面子绊住了脚的人。”灵堂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却再未被风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