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瑛独骑归乡,这一路走得颇为凄凉,此刻孤身坐在渭水河畔,往后何去何从,亦是一片茫然,如今也只有先回华阴杨家村,然后再做打算了。自那大业八年隋帝首征辽东,杨玄瑛随兄长来此祭父,此后与兄离开关中前往黎阳督粮,这一去转眼就是四年,不想物换星移,如今兄长杨玄感已战败身死,她的杨家亦被夷九族,赐“枭”姓,惨然回乡,徒留愁苦,面对亡父,亦满是愧疚。眼看那西岳华山已于夜色之中依稀可见,杨家村即在那华山山脚,此处过去至多大半日脚程,近乡情怯,教杨玄瑛心中更是悲凉,又禁不住怯足难前,这才在渭水之南扶琴弹唱,聊以自慰了。
杨玄瑛在渭水南岸逗留露宿了一晚,次日终还是启程往杨家村而去。弘农华阴杨氏,无愧关西第一名门望族,自前汉昭帝丞相杨敞以降,几近七百年,不知出了多少煊赫一时王侯公卿,达官显贵。先主文皇帝杨坚及当今圣上杨广祖籍也是于此,而杨玄瑛与其父杨素血脉亦可追溯于丞相杨敞。这杨家村位于华山山阴,因有供奉着包括文帝先祖后汉太尉杨震在内诸多杨氏祖宗先烈灵位的宗祠在此,闻名远近百里,算是潼关之西的一个央央大村。不过如今天下大乱,兵祸连连,关中亦未幸免,此刻的杨家村也是一片惨淡萧条,杨玄瑛缓缓走入其中,只见村中多是断井残垣,狼藉满地,饿殍载道,哀鸿遍野,尽眼皆是一副凋敝,不禁连声摇头叹息,昔日富庶的关中之地,京师大兴之侧尚且如此,这海内其余地方可想而知。
杨玄瑛穿过村落,即往村后的杨氏宗祠过去,其父杨素之陵亦在宗祠之畔的林中。当年杨素之死,隋帝杨广虽脱不了干系,可杨素死后,杨广还是给足了面子,做足了表面功夫,不仅为其大修陵园,御赐金棺,由鸿胪监护丧,将其厚葬于此,还亲自下诏哀悼,追谥“景武”,故此这杨素冢在杨家村村后,也是颇具盛名。可如今杨玄瑛再寻到林中陵园之外,一眼望去,只见园内乱石横路,杂草丛生,想必是经久无人守陵打理,心中更是凄凉悲切。杨玄瑛垂首一面拨开杂草,沿陵前神道缓缓而行,一面想着此次回乡,定要寻人来将这坟茔添土重修,以尽孝道,正思量间,不觉已至林子深处冢前,忽抬头一看,一片破败废墟赫然映入眼帘,教她骤然失惊一呼。再看那散乱隳残之间,坟前墓碑被人敲碎,崩落一地,而茔丘也已教人掘开,墓中莫说亡父尸身早已不在,就是当初隋帝御赐的金棺业已无存。
这盗墓毁尸的行径,自古以来即是令人发指,天地不容之事,杨玄瑛愣立在那,瞪着眼前一片残墟,咬牙切齿,火冒三丈,怒上心头,究竟何人丧尽天良,如此胆大妄为,明目张胆地掘陵盗椁,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教亡父在天之灵,如何得以安息。想到此处,杨玄瑛即转身奔出陵园,径自跑入不远处的杨氏宗祠,以寻人问个清楚。
杨玄瑛闯入宗祠,喊了几声,无人来应,祠院中亦是空无一人,及至灵堂之前,忽见前汉丞相杨敞牌位居首,其下安辈分罗立诸多杨氏先烈灵牌,想到当初其父杨素灵牌亦论辈供在其中最末,杨玄瑛这便疾步走入灵堂,直至当年安放亡父牌位之座前,只见那灵座空空如也,不仅其父杨素牌位不在,连奉在一旁的祖父北周汾州刺史杨敷,曾祖北魏辅国将军、谏议大夫杨暄的牌位也不翼而飞。一时间,先见亡父陵墓被摧,后见祖宗灵位遗失,霎时教杨玄瑛气急攻心,双眼一抹黑,即刻晕了过去。
杨玄瑛再醒来之时,只见自己已置身一间残破草庐之间,榻前正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陌生男子。那人一见杨玄瑛转醒,便结巴说道:“大小姐醒了?小的这就去给您取些食水来。”杨玄瑛一听那人称呼,似乎认得自己,这便喊住了他,诧异问道:“这位大哥认得小妹?”那人说道:“小的乃是此处守陵之人,适才见大小姐晕倒在灵堂,这便......”话未说完,杨玄瑛已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揪住那人衣襟,疾言厉色呵斥道:“既然有你在此守陵,为何会教人掘了爹爹坟茔,还失了我祖上三代牌位!”那人被杨玄瑛这般质问,立刻被惊骇得直在那里哆嗦,张口结舌,那还说得上话来。
杨玄瑛一见那人被吓傻般模样,忽觉适才自己迁怒于他,出口过重,不禁有些自责,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屋角有人接口说道:“此事也怪不得这傻小子,都是老奴之过,才会至此之事。”杨玄瑛循声看去,只见一名老叟正倚在屋角,双目盈泪,直望着她,又悲怆说道:“老奴双足染疾已废,无法给大小姐施礼,还望大小姐见谅。”杨玄瑛将那老叟仔细打量了一番,俄然失声说道:“莫非你便是当年替爹爹守陵的杨伯?”那老叟说道:“正是老奴,当年大公子起兵战败,老爷一族被诛,没想到大小姐竟然还在人世。今日得见大小姐,也不枉老奴改名换姓,苟且偷生至今了。”杨伯说着,已是泪盈衣襟,泣不成声。杨玄瑛听他提及兄长杨玄感之事,不禁又想起了董杜原上拔剑刺死重伤的兄长情形,心中又是隐隐生痛,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念脑中又浮现出了洛阳城中灭族惨状,此时再想杨氏故里亡父坟茔被掘,祖上三代灵牌失落,忽然心中顿生不安,不禁问道:“爹爹之陵被摧,莫非是......”杨伯缓缓点头,随后又愤愤说道:“当年大公子战败身亡,皇上下诏来此捉了老爷族人,又掘开老爷陵墓,取了老爷遗体,曝于大兴城中市集之上,鞭挞三日,再弃于郊野焚之。后来皇上三度征辽后回到大兴城中,年关未见高元来朝,忆起余恨,又亲自来此将老爷祖宗三代名姓自杨氏族谱中革去,着人取了灵牌一并而摧。”杨伯说着已是痛哭流涕,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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