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城头,连日的雨丝终于稀疏下来,如泣如诉的尾声,浸润着青石缝隙里倔强冒出的苔痕。武阳独立在巍峨的城楼之上,目光穿透迷蒙的雨雾,投向西南那片被群山阻隔的苍茫大地。梓州,古涪水滋养的雄城,此刻在他心中,已非地图上的一个墨点,而是一片即将被滚烫战火点燃的焦土。玄秦的樊天,那柄名震天下的利刃,其锋芒所指,必是梓州无疑。三日前,他率部入武安,在城中短暂停留三日,安抚百姓,整肃军纪,加固城防。靖乱军的大旗在湿漉漉的风中猎猎作响,旗面沉甸甸地吸附着水汽,也吸附着无数双期盼或惶恐的眼睛。
第三日清晨,雨势暂歇,天色仍是一片沉重的铅灰。武阳脱去甲胄,换上一身素净深衣,步履沉缓地踏入武家宗祠。祠堂内,时光仿佛凝滞,唯有烛火在幽暗中跳跃,将历代先祖牌位上鎏金的姓名映照得忽明忽灭。那尊供奉在中央、象征家族渊源的巨大青铜鼎,历经岁月,其上的饕餮纹饰依旧狰狞,此刻却只余下冰冷与沉寂。他立于阶下,点燃三柱长香,烟气笔直上升,在凝重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双手捧香,深深三揖,目光扫过那些承载着家族荣光与重负的名字。
“列祖列宗在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空旷的祠堂内回荡,“不肖子孙武阳,承先祖遗烈,蒙国恩浩荡,奉王命以靖乱。然乱未靖而外寇又至,玄秦虎狼之师,已窥我刘蜀门户。此去梓州,必为血战之地。阳虽不才,亦知守土有责,护民为本。此心此志,天地可鉴,祖宗可证。若天不佑蜀,阳当效死梓水之畔,以报国恩,以全武氏忠烈之名;若祖宗垂怜,佑我克敌,必重整山河,再续宗庙血食!” 话语铿锵,字字如铁石掷地。他身后随行的几位心腹将领,亦随之深深拜下,无人言语,唯有粗重的呼吸声与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交织在这承载了太多沉重誓言的肃穆空间里。
祭拜完毕,武阳步出祠堂。雨后的空气带着刺骨的清冽,深深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他刚回到临时辟作帅府的武安官衙,还未及卸下这一身庄重的肃穆,诸葛长明已自回廊深处快步迎来。这位被武阳倚为臂膀的谋士,清癯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层层迷雾。
“主公,”诸葛长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入玉盘,“雒城那边,该有动静了。”
武阳眼神一凝,抬手屏退了左右,只余二人步入内堂。他亲自为诸葛长明斟上一杯刚煎好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先生是说……向朝廷求援?”
“正是!”诸葛长明接过茶盏,并未就饮,指尖在粗糙的陶杯壁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玄秦大举压境,此乃倾国之危!主公虽号‘靖乱’,麾下亦聚拢了些许忠勇,然直面樊天虎狼之师,单凭我靖乱军一己之力,无异于螳臂当车。朝廷坐拥雒城,手握王畿精兵良将,府库之中粮秣器械堆积如山。此等存亡关头,岂容他们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他目光灼灼,直视武阳,“主公需即刻修书,言辞务必恳切,更要直陈利害!务使朝廷知晓,此非我靖乱军一家之存亡,实乃整个刘蜀之生死!梓州若破,樊天铁骑便可沿涪水长驱直入,直逼雒城!届时,王都危矣,江山倾覆,只在旦夕!必须让他们明白,这增援,不是为主公,为我靖乱军,而是为他们自己,为刘蜀社稷!”
武阳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诸葛长明所言,字字如针,刺中他心底最深的忧虑。朝廷……陈先童……那个在雒城翻云覆雨的大将军,他会如何回应?是顾全大局,还是借刀杀人?每一个念头都带着冰冷的钩刺。然而,形势比人强。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向书案,声音斩钉截铁:“先生所言极是!此信,我亲自来写!”
是夜,书房成了隔绝喧嚣的孤岛。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沙沙地敲打着檐下的芭蕉,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灯烛早已剔得极亮,却依旧驱不散角落的浓重阴影。武阳端坐案前,紫檀木的桌面光可鉴人,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紧绷的下颌线。他提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狼毫笔,笔尖悬停在雪白坚韧的蜀锦信笺上方,墨汁凝聚欲滴,仿佛是他心头沉甸甸的焦虑与决心。
如何落笔?既要陈明梓州之危,樊天之悍,道尽前方将士浴血的艰难与必死的决心;又要唤醒雒城君臣那可能早已麻木的危机感,点破梓州陷落后雒城唇亡齿寒的必然结局;更要在这字里行间,巧妙地避开陈先童那多疑的目光可能窥见的任何一丝“拥兵自重”的猜忌。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加凶险。
时间在烛泪的悄然堆积中流逝。一张又一张写废的锦笺被揉皱,弃置在脚边的竹篓里,如同战场上倒下的士卒。墨迹在纸上晕开,如同他心中翻腾的忧思。窗外雨声渐沥,更添烦闷。终于,在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武阳猛地掷笔!笔杆撞击砚台,发出一声脆响,几点墨星飞溅到案上。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出。信笺之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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