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州的城墙,在暮春的薄雾里显出一种灰铁般的冷硬。涪水从城北奔腾而过,涛声日夜不息,如同大地沉闷的脉搏。武阳抵达这座西南雄城已近十日,每一日,都像是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城外那片广袤的原野,绿意渐深,却笼罩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飞鸟掠过,连寻常可见的野兔都销声匿迹,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都预感到了什么,早早地遁入了地底。只有风,带着上游湿冷的水汽,呜咽着卷过城头新立的靖乱军大旗,旗面被扯得笔直,发出猎猎的嘶鸣。
卫钟,这位以沉稳坚韧着称的将领,早已将梓州城防经营得如同铁桶。城垛之后,箭楼之上,目光如鹰隼的哨兵轮番值守,日夜不息。巨大的床弩被安置在关键的位置,粗如儿臂的弩箭闪着寒光。城墙内侧,新挖掘的藏兵洞和运送滚木礌石的坡道纵横交错。城内,靠近北门和西门的区域,大片民房被有序拆除,清理出大片空地,既防敌军火攻,又可作屯兵演武之所。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新斫木材和生铁特有的混合气息,那是战争迫近时独有的、令人神经紧绷的味道。
“太静了。”武阳站在北城最高的望楼之上,手扶着冰冷的箭垛,眺望着涪水对岸那片被薄雾笼罩、仿佛无边无际的莽原。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卫钟的耳中,“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
卫钟布满风霜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同样凝视着那片死寂:“樊天在用兵。这安静,便是他的前奏。斥候回报,对岸林中鸟兽绝迹已三日有余,必有大队人马潜藏。他们在等,等我们松懈,等一个雷霆一击的契机。”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也或许……是在等雒城的消息。”
武阳的嘴角绷紧了一瞬,没有接话。雒城……陈先童……那封字字泣血、钤着他靖乱军虎符印信的求援书,如同石沉大海。等待,本身就是一种煎熬,一种无声的酷刑。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对岸收回,投向脚下这座正在为生存而紧张备战的城池。士兵们搬运石块的号子声,工匠打磨兵刃的铿锵声,构成了这死寂背景中唯一令人心安的律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第五日清晨,一队人马出现在了梓州南门外的官道上。
起初,只是地平线上缓缓蠕动的一串黑点,伴随着沉闷的车轮滚动声和马蹄声,打破了连日来的绝对寂静。城头的哨兵最先发现,尖锐的警哨声瞬间划破晨雾!无数张弓弩瞬间对准了来路,城墙上下一片肃杀!
武阳闻讯,立刻带着诸葛长明和卫钟等人赶至南门城楼。他手按剑柄,目光如炬,紧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队伍。旌旗是刘蜀的王旗,没错。但那旗帜,却显得那么有气无力,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晃动着,毫无生气。队伍的行进速度慢得惊人,拉车的骡马瘦骨嶙峋,步履蹒跚。车上装载的麻袋,堆得不算太高,蒙着的油布也显得陈旧不堪,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破洞。
更让武阳心头一沉的是押送的人。约莫两千之数,稀稀拉拉地跟在粮车两侧或后方。他们身上的皮甲大多陈旧破损,甚至沾染着洗不净的污迹和暗褐色的陈年血垢。身形大多佝偻,步伐沉重拖沓。须发花白者比比皆是,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疲惫的沟壑。不少人的手臂、腿脚上缠着肮脏的布条,隐隐透出血迹或药味,显然是带伤在身。队列中几乎看不到一张年轻、锐气的面孔,只有暮气沉沉的老兵,眼神浑浊,如同被驱赶着走向屠宰场的老牛。
队伍在城门外百步之遥停下。为首一名须发皆白、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的老校尉,吃力地翻身下马——动作明显因为腿脚的不灵便而显得僵硬。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破旧军袍,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从怀中掏出一卷用黄绫包裹的文书,对着城楼上嘶哑地喊道:“奉……奉大将军令!押运粮秣……增援梓州靖乱军!请……武阳将军……验看!”
那声音苍老而干涩,在寂静的晨风中飘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
城楼上,一片死寂。所有目睹这一切的靖乱军将士,都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和愤怒!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卫钟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周围的将领们,眼中也几乎要喷出火来。这就是朝廷的“倾力”增援?这就是大将军陈先童口中的“信任与期许”?两千老弱残兵,十万石粮草(那数量,远远少于预期二十万石之数)!这与其说是援助,不如说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将梓州,将靖乱军,彻底推入绝境的催命符!
武阳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噬咬着他的心脏,直冲头顶!眼前这景象,与当初潘峰、傅恒叛乱初起时,他在雒城大将军府前苦求无门、最终只得到一纸空文打发的情景何其相似!陈先童!他的目光,永远只龟缩在王都雒城那方寸之地!他心中的江山,只有雒城周围那一点点可怜的“王畿”!为了维护这点私权,他可以坐视地方糜烂,可以坐视强敌入侵!此人……实乃刘蜀之蠹!国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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