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光透过武安帅府新糊的桑皮纸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新斫木料的清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余味——那是半年休养生息也未能完全洗去的战争记忆。武阳端坐于铺着古涪郡详细舆图的巨大紫檀木案后,指节分明的手指正沿着涪水蜿蜒的蓝线缓缓移动。他身着一件半旧的靛青常服,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笔挺,衬得眉宇间那份因劳心而生的清癯愈发深刻,却也沉淀着远超半年前的内敛与沉稳。
“主公,这是本月各县呈报的夏粮预收册目。”诸葛长明将一摞厚厚的册簿轻轻放在案角,羽扇轻摇,带来一丝凉风,“得益于新推的‘屯田军户’与‘贷种助耕’之策,加之风调雨顺,今夏涪水平原、武安盆地、西州河谷,皆是大熟!预计秋粮入库,可支应大军一年半之需,府库充盈,百姓仓廪亦足,民心渐安。”
武阳闻言,脸上并未露出太多喜色,反而微微蹙眉,手指点向舆图上几处被朱砂圈出的区域:“军师,梓州北郊、西州下游这几处新垦的‘军屯庄’,水利设施还是薄弱。前几日一场骤雨,便冲垮了几道土堰。虽未伤及根本,却也是隐患。此事需得抓紧,秋汛将至,万不可掉以轻心。”
“主公明察。”诸葛长明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工曹已调拨匠户,督造石堰、水车。另,段将军那边的段家军士卒,于开渠挖塘一事上颇有力气,已调拨三千人协同,进度可期。”
正说着,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段枭那魁梧如铁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未披甲,只穿了件敞怀的葛布短褂,露出虬结的胸膛,手里还拎着半只油纸包着的烤鸡,边走边撕咬,满嘴流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这肃穆帅府格格不入的粗犷豪气。
“哈哈!武阳兄弟,诸葛先生!一大早就商量军国大事呢?也不嫌闷得慌!”段枭大剌剌地走到武阳案前,将剩下的半只烤鸡往旁边空着的矮几上一丢,也不客气,抓起案上茶壶对着嘴就灌了一大口,“刚巡营回来,饿死了!城东老张家的烤鸡,香!给二位带了半只,趁热!”
武阳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这半年来,段枭的段家军驻扎城东,与靖乱军并肩操演,互通有无,虽时有摩擦,却也磨合得日渐默契。段枭这混不吝的性子,也成了这紧张氛围中一抹独特的亮色。
“段兄来得正好。”武阳示意亲卫给段枭看座,“正与军师查看夏粮收成。”
“收成?好!吃饱了才有力气砍人!”段枭一屁股坐下,抓起那半只鸡又啃了一口,含糊道,“我那帮崽子们,操练了半年,骨头缝都痒痒了!就等着玄秦那帮龟孙子再来,好试试新磨的刀口快不快!”
话音未落,帅府外响起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名身着玄机营特有紧身劲装、风尘仆仆的军士疾步闯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长途奔袭的沙哑与急切:
“报——主公!军师!北疆军报!”
武阳神色一凝,放下手中朱笔:“讲!”
“据潜伏咸阳及云中郡的暗线飞鸽密报,玄秦与乌木尔派匈奴之战,已逾半年,依旧胶着!”斥候语速飞快,“匈奴骑兵飘忽如风,专袭粮道,焚掠村镇!樊天虽调集重兵,于上郡、九原一线构筑坚垒,数次击退匈奴主力,然…始终未能将其彻底逐出塞外!双方损失皆重,战事…恐仍将持续数月乃至经年!”
“竟还在打?”武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深的思量,“这乌木尔…当真是块硬骨头!樊天亲率玄秦主力,竟也啃之不下?”
“何止是硬骨头?”一直静听的诸葛长明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仿佛从冰窖中透出的寒意。他缓缓放下羽扇,那双平日洞察秋毫的眸子,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与刻骨的恨意。他拿起案上一支用于批注的细杆朱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匈奴…铁蹄所至,烧杀掳掠,寸草不生!其性之残暴,尤甚豺狼!边地百姓,十室九空,妇孺老弱,皆为刀下之鬼!塞外黄沙,不知掩埋了多少累累白骨!”
帅堂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武阳和段枭都敏锐地察觉到了诸葛长明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近乎实质的恨意与悲怆。他平日智珠在握,谈笑间定计千里,何曾有过如此失态?
“诸葛先生…你?”武阳试探着问。
诸葛长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那浓烈的恨意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苍凉。他缓缓道:“主公可知,长明祖籍,并非蜀中,而是…九原郡马邑。”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三十七年前,乌木尔派匈奴破关南下,马邑首当其冲…城破之日,全城…鸡犬不留!家父时任郡守,率阖城军民死守三日…最终…城头之上,力战殉国!家母…姐妹…皆…皆殁于乱军之中…唯余一老仆,拼死护着老夫,扮作流民,辗转千里,逃入蜀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