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虬枝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树瘤像凝固的泪滴。树根处那道半尺宽的裂缝,是去年旱灾留下的伤口,如今却被村民的议论声填满。李明辉攥着那份千疮百孔的协议,耳边回荡着白天王叔的话:"城里人把地当商品,我们把地当祖宗。"
"李总,要不要喝口热茶?"小张递来的搪瓷缸还留着余温。窗外传来野狗的吠叫,撕碎了夜的寂静。李明辉望着墙上泛碱的地图,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的力度——那是常年握镐头留下的茧痕。"要记得,土地会说话。"老人最后的气音混着痰响,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口。
"小张,你说我们是不是成了历史的罪人?"李明辉的指节敲在协议封面的烫金logo上,那是一只抽象化的绿野鹿,鹿角分叉处恰似钢筋的剪影。
法务小张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折射出冷光:"李总,历史从不审判执行者,只审判拒绝进步者。您看看深城的白洋淀,当年不也……"
"够了!"李明辉突然站起,搪瓷缸里的茶水荡出涟漪,"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案例?拆迁户十年上访,癌症村的水质报告,还有那些被铲平的祖坟!"他攥着协议的手指发青,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
小张沉默片刻,从公文包抽出一沓泛黄的剪报:"这是三十年前《人民日报》关于小岗村的报道,还有这张,是浙江诸暨村民自治的影像资料。"他的声音像手术刀般精准,"我们要做的是新时代的'乡约',不是重复历史的车辙。"
李明辉盯着报道上黑白的笑脸,忽然想起白天村长说的"监督委员会"。窗外的夜风裹挟着槐花香涌进来,他莫名想起《庄子》里那个守墓人,日夜与骷髅对话,最后参透了生死。此刻的茅山涡村,何尝不是在与土地的骷髅对话?
村西头晒谷场上,一尘村长正用红砖在地上画着九宫格。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钉进土地的楔子。"赵家婶子管账,王家二叔监工,还有……"他忽然停下,手指在"绿野代表"的位置用力戳出个坑,"这里得放块磨刀石。"
"村长,真要让他们插手?"王叔的烟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
"王叔,您见过野猪套吗?"一尘忽然起身,从祠堂门环上取下半截铁链,"单股铁丝套不住猛兽,得拧成三股绳。"铁链落地发出闷响,惊飞了檐下的家燕。
人群边缘的李大婶突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说得好听!当年修水库,公社说给咱通电,结果电杆都锈了也没见过灯泡亮!"她的布鞋碾过地上的蚂蚁,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所以这次要刻碑立约!"村长从怀里掏出卷羊皮纸,泛黄的边缘还留着火漆印,"这是民国二十三年的地契,当年我太爷爷和矿主签的'生死状'。"他指着契约上的血指印,"看见没?朱砂掺人血,这样的约才作数!"
人群骚动如被风吹拂的麦田。年轻后生们举着手机直播,补光灯把场景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屏幕那端的城市里,无数键盘正在敲击"乡村振兴土地流转"的词条,像群啄食尸体的乌鸦。
"都别吵!"一尘突然高喊,声如裂帛,"明天请县里的公证处来,咱们当场验血签约!"他举起铁链,"谁要反悔,就像这铁链——"突然抡圆胳膊,铁链"哐当"砸在石碾上,火星四溅。
当夜,祠堂的铜锁"咔嗒"轻响。一尘举着蜡烛,昏黄的光晕里,供桌上的祖宗牌位泛着幽光。他轻轻抽出最底层的樟木匣,里面躺着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笺。
"民国三十八年三月,余率乡亲与西洋矿师约法三章……"泛黄的宣纸上,墨迹如新。一尘的拇指抚过那些竖排小字,忽然在落款处停住——那里印着半枚残缺的指纹,与绿野集团的协议惊人相似。
"原来太爷爷也走过这条路……"他喃喃自语,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忽然,窗外传来窸窣声,他吹灭蜡烛,黑暗中传来纸页翻动的轻响。
"谁?"
"村长,是我。"李明辉的身影从供桌后转出,月光勾勒出他西装上的褶皱,"白天听您说起乡约,想起家父也收藏过类似的契约。"他从内袋掏出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张1950年的土地证,盖着朱红大印,边缘还留着火燎的痕迹。
"令尊是……"一尘的瞳孔在月光下收缩。
"家父李振邦,四九年土改工作队队员。"李明辉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颤音,"他在日记里写过:'土地是农人的命根,更是国家的血脉。'"
两人沉默良久,直到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一尘突然抓起火柴,"嚓"地划亮:"李总,想不想看看真正的乡约?"火光中,他展开那封遗书,泛黄的纸页上,朱砂血印宛如未干。
次日正午,村口石碑前挤满了人。公证员小张刚铺开文件,王叔突然大喊:"慢着!得先祭土!"他捧着陶罐冲向石碑,罐口倾斜,黑土如瀑布般浇在协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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