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枝桠在暮色中舒展,树皮皲裂的纹路里沉淀着六百年的风霜。我伸手抚过那些沟壑,指腹传来沙沙的刺痛感,像是触碰着茅山涡村世代相传的密码。李明辉的阴谋就像树根深处蠕动的蛴螬,正在啃噬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村东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我转身望去,阿杰家的院门敞开着,昏黄的灯光泼在青石板上。这个曾经最反对开发的小伙子,此刻正蹲在门槛上,脚边散落着摔成两半的紫砂壶——那是他爹临终前留给他的物件。
"一尘哥,你说我是不是个孬种?"阿杰的声音裹着酒气,喉结在月光下滚动。他怀里抱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露出半截泛黄的契约,墨迹洇开如泪痕,"李明辉的人今天找我了,说只要我签字,就能去县里的工厂当主管,还能把娃送到实验小学……"
我蹲下身,拾起一片碎瓷。釉面上游动着青色的冰裂纹,像极了村口那条被污染的溪流。"你记得铁柱叔吗?"我忽然开口。阿杰的手指猛地抽动,铁盒"咣当"砸在地上。
"那年山洪冲垮了南坡的梯田,铁柱叔徒手扒开泥石流救出被埋的春娥嫂子。"我的指尖划过瓷片锋利的边缘,血珠瞬间渗出,"他右手小指就是那时候折的,可他攥着断指对大伙说:'土地是咱的命根子,命都能豁出去,还在乎根手指头?'"
阿杰突然暴起,铁盒里的契约在夜风中翻飞。我瞥见"土地流转补偿协议"几个黑体字,像乌鸦的爪印烙在泛黄的纸面上。"他们说这是趋势!"他嘶吼着,脖颈上暴起青筋,"你看隔壁王家坳,整村搬迁后家家住楼房,娃儿们穿耐克鞋上学!"
我抓住他挥舞的手腕,将带血的瓷片按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你闻闻这血的味道。"我逼视着他的眼睛,"和铁柱叔救人时流的血一样腥,和守义叔抗捐时被火铳打穿胸口时流的血一样咸。这血里浸着咱们茅山涡的魂!"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李明辉的皮卡车碾过村口的石桥。车灯扫过的瞬间,我看见阿杰瞳孔里映出的两点寒星,像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
第二日清晨,老槐树下聚满了村民。
李伯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震得露水簌簌坠落。"昨夜我梦见守义了。"老人的声音沙哑却坚定,"他浑身是血,可手里攥着的不是断矛,而是你们婶子纳的千层底。"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泣,几个媳妇子掏出蓝花布手绢抹眼睛。
阿莲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怀里抱着个褪色的竹编食盒。她打开盒盖,霉干菜混着艾草香在晨风中弥漫。"这是我太奶奶留下的。"她指尖拂过盒底模糊的"同治年制"印章,"当年日军逼问八路军伤员下落,太奶奶就抱着这盒子跳了井。"
人群炸开了锅。七十岁的王瘸子捶着假肢嚷嚷:"我爹的假肢就是被土匪打断的!那年他们要抢村东的晒场,我爹扑在石碾子上喊:'要晒场先碾死我!'"
我望着这些或佝偻或稚嫩的面孔,突然意识到守护家园从不是空洞的口号。就像老槐树盘根错节的根系,每一代人都把自己的血肉埋进泥土,滋养着后辈抽枝发芽。
李明辉的会议室里,烟灰缸已经堆成小山。
"分化?分化个屁!"他狠狠将钢笔摔在红木桌上,墨水在《茅山涡村整体开发规划书》上洇开,像朵畸变的黑牡丹,"那个叫一尘的煽动村民搞什么'血脉契约',家家户户把祖传物件埋在祖坟前,说这是立'土地魂'!"
他的合伙人老周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镜片后的三角眼眯成缝:"李总,要不咱们换个思路?听说县里要评'传统文化示范村',要是能把茅山涡包装成……"
"你疯了?"李明辉猛地站起,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那些破房子拆了盖别墅能赚多少?搞什么文旅项目,回本得等到猴年马月!"
老周掏出手机划拉几下,屏幕蓝光映得他脸色发青:"您看看这个——'空心村活化改造',政府补贴每亩八万!再加上民宿运营……"他突然压低声音,"而且您知道村民最吃哪套吗?他们不是要守祖业吗?咱们就打着'活态传承'的旗号……"
我站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鼻尖萦绕着香灰与霉变的族谱气息。
阿杰的媳妇翠花抱着哇哇哭的孩子冲进来,鬓发散乱:"一尘哥,阿杰不见了!只留了这个……"她抖着手展开一张信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一尘哥,我带娃去县医院验血型了。你说得对,咱茅山涡人的血里都带着祖传的倔劲。等结果出来,我就把协议撕了去派出所备案——李明辉他们能买通干部,可买不通咱们的血脉!"
祠堂外忽然传来喧哗。我冲出去时,正看见李明辉的奔驰车被村民们团团围住。阿强带着几个后生,用晒稻谷的竹耙别住车轮,老槐树的落叶纷纷扬扬落满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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