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乙的宣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祠堂里激起涟漪。那位皮肤黝黑的农科青年突然冷笑,手中捏着的秸秆"咔嚓"折断:"添砖加瓦?说得轻巧!茅山涡的田埂都板结成铁了,你当这是城里画图纸?"他转身对着祠堂斑驳的"耕读传家"牌匾,声音在梁柱间嗡嗡作响,"我测了三个月土样,重金属超标三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咱们捧着金饭碗要饭,地里长出的庄稼连猪都不吃!"
人群突然安静,檐角风铃叮当作响。手工艺女子怀中的木雕簌簌落下木屑,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见那精心雕琢的鸾鸟翅膀上裂开细纹。教书先生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底的情绪:"所以李技术员的意思是……"
"叫我国栋!"农科青年一拳砸在八仙桌上,茶碗跳起半寸,"王家沟的生态农场就是笑话!那些个所谓有机肥,不过是把化肥厂的废料换个包装。要我说,茅山涡要破局,就得学愚公移山——"他抓起把稻种撒向空中,金黄的谷粒在阳光里翻飞,"把这三尺毒土全换了!"
祠堂外忽然传来唢呐声,凄厉得像孤雁哀鸣。众人转头时,正见一尘拄着青竹杖踏过门槛,竹杖点地发出笃笃清响。他弯腰拾起粒稻种,指腹摩挲着胚芽处的凹痕:"国栋兄弟可知,这谷种在茅山涡传了二十八代?当年太爷爷们就是揣着它逃荒,在涡河边插下第一根秧。"
国栋涨红的脸渐渐发紫,脖颈青筋暴起:"所以就要抱着祖宗的牌位饿死?我实验室培育的抗病稻种,亩产能翻两番!"
"翻两番之后呢?"手工艺女子突然开口,声音清凌凌如山泉击石,"把地翻烂了,让我们的子孙像城里人那样吃转基因?"她举起开裂的木雕,阳光穿透裂缝在地面投下破碎的光影,"就像这鸾鸟,非要打磨得毫无瑕疵,反而失了魂魄。"
教书先生突然击掌而笑:"妙哉!《考工记》有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四者合一,方为良器。"他展开随身携带的宣纸,上面墨迹未干:"诸位请看,这是我拟的耕读书院规划。东院设农科实验室,西院开手工作坊,中间辟出十亩试验田。春种时学生插秧,秋收后匠人教雕花,岂不美哉?"
国栋瞪着纸上工整的小楷,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一尘却抚掌大笑,竹杖在青砖地上划出蜿蜒水痕:"好个四时和合!记得《齐民要术》里说'顺天时,量地利',咱们何不效仿神农氏,在涡河岸边立个'百工坊'?"
祠堂梁上的燕子突然惊飞,扑棱棱掠过众人头顶。手工艺女子怀中的木雕"啪"地完全裂开,露出内里用不同木材拼接的凤凰。她怔怔看着,忽然笑中带泪:"原来爷爷临终前说的'破而后立'是这个意思!"
去年深秋,茅山涡最后的老木匠张瘸子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把孙女玉蝉叫到跟前。油灯将灭未灭,照得满屋刨花泛着幽光。"这雕花刀法,我教了你十八年。"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划过雕满百鸟的床楣,"可你总问为啥不用电锯。"
玉蝉低头盯着鞋尖的补丁,听见爷爷喉咙里呼噜作响:"电锯快,快不过人心。你看这喜鹊登梅,电锯能雕出梅骨里的傲气?"老人突然剧烈咳嗽,染血的唾沫溅在雕刀上,"记住!真正的手艺,是拿心尖血养着的……"
国栋盯着玉蝉手中残破的木雕,忽然抓起把铁锹冲出门去。众人追到涡河边,正见他发疯似的刨开岸边淤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柄黑色的犁铧。
"你干什么!"玉蝉跺脚。
"找活土!"国栋头也不抬,铁锹撞上碎石迸出火星,"《陈旉农书》说'土脉历世而未改',我就不信茅山涡的土真死了!"
一尘忽然脱了布鞋,赤脚踏进泥泞。他弯腰掬起把黑泥,任河虫在指缝间扭动:"国栋兄弟可知,这涡河每年清明都要涨水?老辈人说,这是河伯在哭——哭我们忘了怎么和土地说话。"
教书先生从褡裢里掏出本线装书,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干枯的稻穗:"《禹贡》有载:'淮沂其乂,蒙羽其艺'。古人在蒙山脚下种出贡米,靠的就是这'乂'字——以人之力,助天地化育。"
玉蝉突然蹲下身,用木雕碎片在泥地上勾画。众人屏息看着,凤凰的羽翼渐渐化作层层田垄,鸾鸟的尾羽延展成纵横阡陌。当最后一笔收尾时,晚霞正巧烧红半边天,将泥画镀成金红色。
四十年前,茅山涡来过个戴眼镜的城里姑娘。她教村民用石灰改良土壤,却在暴雨夜看见自己指导的试验田被冲毁。浑浊的泥水里漂浮着秧苗,像无数溺亡的绿蝴蝶。
"你们为什么不按我说的筑堤?"姑娘攥着湿透的笔记本,指甲掐进掌心。
老村长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火星明灭:"姑娘啊,涡河是条龙,你给它脖子上套缰绳,它不憋屈?"他指着远处起伏的丘陵,"看见那些沟壑没?都是老辈子人用锄头和河水谈判留下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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