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姑娘离开了。她留下的笔记本却在十年后被翻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风干的枫叶,背面写着:"我错了。农业不是征服,是和解。"
夜色漫上涡河时,祠堂里点起了松明。国栋把土样分析报告摔在桌上,数据像尖刀划破沉默:"铅含量超标4.8倍,镉超标6.2倍!你们还要守着这些破木头烂稻种?"
玉蝉突然抓起把雕刀,刀尖抵住报告单:"你知道爷爷怎么死的?就是给城里雕那些贴金箔的假古董,吸多了漆雾!"她声音发颤,刀尖在纸面戳出小洞,"茅山涡的手艺要是死了,才是真中毒!"
教书先生猛然站起,长衫下摆带倒茶杯。褐色茶渍在"耕读书院"规划图上洇开,恰巧模糊了"农科实验室"几个字。他盯着那团污渍,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天意如此!"
一尘用竹杖挑起浸湿的图纸,水珠滴落成不规则的墨点:"《文心雕龙》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诸位,咱们不是在规划村落,是在写一篇大文章啊。"
国栋突然抓起玉蝉的雕刀,在梁柱上刻下道深痕。木屑簌簌而落,惊飞满室尘埃:"我要在涡河下游建湿地,种芦苇吸重金属。三年!给我三年时间,还你们一片能赤脚踩的田!"
玉蝉夺回雕刀,刀锋在另一根柱子上刻出凤凰纹样:"我要在村口建手艺传习所,但有个条件——所有建材必须用村里的老木头。"她刀尖一顿,"包括你实验室拆下来的废料。"
教书先生从怀中掏出方砚台,墨色如漆:"我明日就去找县教育局,但诸位得答应——书院里要设百工堂,让种田的、雕花的、教书的都来当先生!"
一尘的竹杖突然点中祠堂中央的"天地君亲师"牌位,积灰簌簌而落:"可还有人记得,这牌位原是五块?'天地'在上,'亲师'在下,中间空着的位置……"他忽然剧烈咳嗽,竹杖在地面敲出急促的笃笃声。
松明火光忽明忽暗,照得众人脸上阴晴不定。国栋突然抓起把稻种塞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老子今天就把命押在这!要死,也死在自己的地里!"
玉蝉抓起雕刀在手腕一划,鲜血滴进砚台:"我以血为誓,定让茅山涡的手艺活过千年!"
教书先生摘下眼镜,镜片倒映着跳动的火光:"我明日就写血书陈情,若不成,便在书院种满桃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一尘突然抓起砚台泼向牌位,墨汁顺着"天地"二字蜿蜒而下,在"亲师"上方汇成新的河流。他仰天大笑,竹杖掷地有声:"好!从今日起,茅山涡要立第六块牌位——"
祠堂外忽然炸响春雷,惊蛰到了。
这场惊雷不仅震醒了茅山涡,更劈开了中国乡村的沉疴。当国栋的湿地芦苇抽出新芽时,他发现村民们偷割芦苇编凉席——比种地来钱快。玉蝉的传习所刚开张,旅游团就涌进来拍照,有个网红踩裂了镇馆之宝的木雕屏风。教书先生的书院终于立项,却发现生源都被县城重点中学挖走。
"你们根本不懂!"国栋在村委会拍着桌子,"湿地是生态屏障,不是菜市场!"
玉蝉把碎成三瓣的屏风残片拍在他面前:"游客扔的烟头烧穿了百年樟木!你那些环保标语,能当雕花刀使吗?"
教书先生举着退学学生的名单,纸页在风中哗哗作响:"留不住孩子,耕读传家就是句空话!"
一尘的竹杖在地面画出蜿蜒的线,像条挣扎的河:"《盐铁论》有言:'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可咱们要的,是让术数与力耕共舞啊!"
深夜的祠堂里,三人围着将熄的炭盆。国栋突然掏出包烟叶——他戒烟三年了。"我在省城农科院看到个新玩意儿,"他声音沙哑,"用纳米材料修复土壤,但价格……"
玉蝉突然插话:"李老板想收购我的雕花技艺,开直播带货。"她指甲掐进掌心,"他们管这叫'非遗活化'。"
教书先生展开份泛黄的族谱:"张氏先祖在明末也遇到过类似困境。当时他们没卖祖传的水碓,而是改建成水力染坊。"他指尖划过发黄纸页,"看这记载:'染一匹布,救活三家'。"
炭火"噼啪"炸响,一尘忽然用竹杖挑起族谱伸向火苗。三人惊呼着扑救时,他却大笑:"烧得好!烧尽旧壳,方见新芽!"
惊蛰后的第一百天,茅山涡立起块奇怪的石碑。碑身用国栋实验室的废料浇筑,表面嵌满玉蝉的木雕碎片,底部刻着教书先生拟的《耕读赋》。最上方,一尘用竹杖刻下六个字:天地亲师万物。
当第一辆满载游客的大巴驶入村口时,导游举着喇叭喊:"各位看这石碑,象征着……"
"象征着我们的骨头。"国栋突然开口,他正带着实习生在湿地取样,"没有这些碎石头烂木头,立不起真正的碑。"
玉蝉在传习所里教孩子们雕石碑模型,有个男孩总把凤凰雕成变形金刚。"很好!"她抚摸孩子的头,"让凤凰穿上钢铁铠甲,才能飞出大山。"
教书先生的书院校舍快封顶时,他突然拆掉东墙:"留个缺口,等国栋的湿地芦苇长高了,孩子们就能看着绿色上课。"
一尘的竹杖终于磨秃了,他换成拐杖那天,涡河水突然变清了。村民们传说,是河伯收下了那些刻着《河图》《洛书》的青砖——那是教书先生带着学生夜投河底的。
秋分那日,石碑前摆满新收的稻谷。国栋抓起把金黄的谷粒:"测过了,重金属含量降了七成。"
玉蝉把木雕凤凰放进他掌心:"翅膀用湿地芦苇染的色,能防虫蛀。"
教书先生展开新写的《茅山涡赋》,开头便是:"天不语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人立于天地间,当如竹杖接骨,旧木生花……"
一尘忽然夺过赋文掷入火中,青烟袅袅升起时,他拄着新拐杖走向涡河:"走喽!去会会河伯,问问他肯不肯再借我们三尺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