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鼓歇后,江怜带着一支小队驾马越过层叠的尸首和武器,来到城楼下仰头朝江浅招了招手。
西梁军退,但城中并无太多欢欣雀跃,反倒有了更多的时间沉浸在晏征离世的悲伤里。
江浅挑了晏征的兵让他们到海上去做援军,其余士兵在此处为战场善后。
至于晏征,他死前吩咐不用厚葬,但晏止等人觉得至少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抬灵回了峦城。
江浅也由他们去了。
“晏王”毕竟是王位,晏征没办法让江浅顺理成章地继承,但他们二人都清楚,这已不重要了。
兵权在谁手里,谁就是真正的晏王。
更别提以后贡州还会不会有“晏王”都还未可知。
几日后,钱无忧送过来了一个消息。
就在十天前,一直关押在鄞城的宁安侯宋远死在牢中,似是病死。
夜里,后院一处极小的池塘旁边的树下,李漠拿着二人的刀剑倚着树干,江浅盘腿坐在树下点燃了钱无忧给的信纸。
纸张在地上燃烧,她捏起长香就着火焰点燃,把香插到了土中。
“娘亲,他死了,无子、无家、无坟,这样的结局,你会开心吗?”
江浅轻声说罢,略显疲惫地倚着树干,从怀中拿出那块鱼形佩玉放在手里搓着。
光点在黑夜里明灭下落,檀香袅袅升空又消散。
她一直安静地看着,直到那点火星完全消失,只剩长香的灰烬不时随风扬起,她才忽然开口道:“李漠,告诉你个秘密。”
“嗯?”李漠低下头。
“其实我有一个姐姐,我们才是双生子。”江浅说。
李漠眉梢抬高,有些讶异。
“我们之后,宋远用尽一些方法却始终没有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漠没应,江浅自顾自说道:“我娘亲做的。”
“可惜了,这事儿忘了告诉宋远了,他的反应一定会很精彩,不过地牢里独处了那么久,他肯定把自己的一生回忆了好几遍,应该也能猜得到了吧。”
江浅笑着说罢,低头放缓了声音:“祖母说,我更像我娘亲的姐姐,我也觉得我不太像她的孩子,我姐姐更像她一些,她们安静、病弱、心思深沉、阴郁不亲人……这好像都不是什么好词。”
她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是最近实在想念江芫君,她不大受控地轻声说着往事。
“但是娘亲更偏爱我,她有时候会整日整夜地把我抱在怀里不许我离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临终前她和姐姐说的也是要她照顾好我。”
“以前我以为,这是因为我是妹妹,后来我才知道,她怕的是宋远,她觉得宋家如果想害我们,更可能先杀了我——她被一些,我一知半解的东西吓坏了。”
“我和姐姐从不过生辰,因为那天娘亲会表现得很奇怪,一点动静都会让她崩溃大哭,也不愿意待在屋里,于是那几天我们会用柴火在墙边扎一圈栅栏,一家子挤在里面,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热晕了。但是下雨的时候很有意思,能放肆地玩泥巴和雨水。”
“她大多数时候连床都下不得,甚至清醒不发病的时间也不多,却能让宋远再无子嗣,能从宁虹那里要来钱养我们,甚至死后还能让宋府送我们到书院去。”
“她不光想让我们活,还试图让我们活得富贵,若她无病无灾,说不定真能将我们谋划到——侯府世子?我不知道,也许我们会有一起富贵或是离开侯府的时候,可她病得太厉害了……”
“她死的时候,让我们烧了她的尸体,好大一场火,连上京卫都惊动了,她让我们在众人前大哭,让我们叫宋远‘父亲’,一个‘好父亲好丈夫’,总不会置亡妻的孩子于不顾的对吧。”
“她用自己的尸骨无存,为我和姐姐换来了后来的一顿毒打和宋府真正的小姐公子的位置,但……我甚至没好好珍惜我这条命。”
江浅顿了顿,并拢双膝用双臂环住,轻声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不是真的想念她,而是对她怀有愧疚。”
“生产、恐惧、病痛、幼子、谋算,我和姐姐的出生带来的这些东西,将她困在那幽深的小院子里,出不得,活不得,连死都算不上安宁体面……”
她的声音沉闷虚弱又平静,李漠却觉得从中听到了哭腔。
江浅的声音落下,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起了极大的一场风。
地上残余的灰烬香尘被卷着拍到了江浅的身上和脸上。
“噗……”
她手忙脚乱地抹着脸,又揉去眼里的尘土,撇着嘴埋怨道:“什么意思啊?”
正思考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的李漠道:“看来她不同意你的话。”
“我都等香灭了才说的!”江浅很是不满地甩了甩头发,停了会儿又道,“这招就很我姐。”
她从地上爬起来,院内的风静止下来,池边不知名的花树落了一池的花瓣,花瓣在月光的倒影涟漪上悠悠荡荡,似是迢迢江水上的小舟。
江浅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轻轻勾了勾唇角转身往外走:“我饿了。”
“想吃什么?”
“放了糖的粥。”
“……”
京城江府,江清在灯下翻看公文,窗边一阵风吹过,几片花瓣从窗户落到了她手中的纸张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天空月光皎洁明亮,墙角的花树在月色下轻轻晃动,不时飘下零落的花瓣。
她随手合上手中公文,起身活动着身体走到院内。
“公子,”折月端着些吃食从院外走了过来,把盘子摆到了桌上道,“既歇了,吃点东西吧。”
“嗯。”
江清到桌边坐下,外面在此时响起了打斗的声音。
她还没说话,折月已生气地道:“又来了,这个月都第几次了,真觉得我们这儿院子小就好欺负呢。”
江清头也不抬:“走投无路,困兽之斗,不必理会。”
七月之后,新帝的梦魇却并未好转,反倒每况愈下,不得已颁下诏书,命舒国公江清摄政。
虽然大部分杜家匪徒都被抓获,但也总有些遗漏的在江府周围流窜,试图行刺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