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周终于够到那株老远志时,我已浑身是汗,后背的衣服紧紧贴在背上。他用药锄小心地刨开石缝里的泥土,每一下都轻得像在给婴儿挠痒。忽然,"咔嗒"一声,一块碎石落下,擦过他的脸颊,划出道血痕。"老周!"我惊呼。他却头也不回:"盯着药篓,别让根断了。"
终于,整株远志被连根拔起,老周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吊篮,用麻绳缓缓放下。我接住吊篮时,只觉手里沉甸甸的,那根茎足有半尺长,表皮粗糙得像老松树皮,根须上还沾着几块暗红色的泥土——那是岁月的血痂。老周慢慢爬下来,我看见他额角的汗水顺着皱纹往下淌,混着血珠,在下巴上凝成颗暗红色的水滴。
我们在崖下的阴凉处歇息,老周从药囊里摸出片车前草叶,嚼碎后敷在脸上的伤口:"止血消肿,比城里的红药水好使。"他望着手里的老远志,忽然叹了口气:"这株药,再长十年,就能做药引子了。"我不懂什么是药引子,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珍重,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株草,而是某位隐世高人。
午后的阳光穿过崖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周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打盹,喉间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望着他苍老的面容,忽然想起他说过,他的儿子曾考上城里的大学,却在进山采药时摔断了腿,从此再也没走出过太行。远处的山风送来紫菀的香气,混着老周身上的草药味,在寂静的山谷里酿成一坛陈年的酒。
醒来时,老周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包着几块烤山药干:"尝尝,你师娘烤的,甜。"山药干外焦里嫩,咬下去带着阳光的味道,甜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像极了远志的滋味。老周望着远处的鹰嘴崖,忽然说:"知道为啥远志贵吗?不是因为难挖,是因为它得跟石头较劲。石头越硬,根越结实,药效越足。"
我们沿着另一条山道下山,路过一处泉眼时,老周忽然停住,用手捧起泉水洗脸:"这水是从鹰嘴崖顶渗下来的,喝了能明目。"我跟着捧水喝,清凉的泉水顺着喉咙滑进肚里,带着股淡淡的甜味,仿佛溶了几粒远志花的露水。老周擦着脸说:"我小时候,总以为这泉水是神仙洒的甘露,后来才知道,是石头缝里渗出来的岁月。"
暮色染透群山时,我们走到一处平缓的山坡,眼前忽然出现大片远志花,在夕阳下开成紫色的海。老周忽然蹲下身,用手轻轻抚过花瓣:"你看这花,开得这么热闹,可根却藏在石头底下,一声不吭。"他的指尖掠过花蕊,金粉似的花粉沾在手上,像撒了把碎金。
"老周,您没想过下山吗?"我忽然问。
他抬头看我,眼里映着渐渐沉落的夕阳:"年轻时想过,背着药篓走到山脚,又回头看了眼太行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魂儿。后来才明白,我的根啊,早跟这山里的远志长在一起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再说了,这山里的药,总得有人采;这山里的故事,总得有人讲。"
山脚下的村落已亮起灯火,老周的小孙子远远看见我们,蹦跳着跑过来,手里举着那枚贝壳化石:"爷爷,爷爷,我梦见大海了!"老周笑着接过孩子,把他扛在肩上:"大海啊,就在这山里头,等你长大了,爷爷带你去找。"孩子伸手去够老周头上的白羊肚手巾,笑声像串银铃,在暮色里荡开。
夜深人静时,我坐在屋檐下,借着月光整理今天采的远志。老根和新根分门别类放好,根茎上的泥土轻轻抖落,露出岁月的纹路。远处的太行山像幅深色的剪影,轮廓线温柔起伏,仿佛母亲的怀抱。我忽然明白,老周说的"远志",从来不是指药草本身,而是一种与山川共生的勇气,是在石缝里扎根的坚韧,是把苦酿成甜的智慧。
当第一颗星子爬上夜空时,我听见老周在屋里咳嗽,接着传来师娘轻声的埋怨:"又忘了敷药......"声音里带着嗔怪,却又满是关切。我摸出衣兜里的远志花,花瓣已经干枯,却依然保持着倔强的紫色。我把它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忽然想起老周卷烟时的模样——那是与山河对话的姿态,是把风雨霜雪都化作青烟的淡然。
太行山上的远志啊,年复一年在石缝里开花,根须深深扎进岁月的深处。而我们这些过客,终究会带着一身草木香离去,唯有这山,这药,这故事,永远留在原地,等着下一个懂它的人,踩着晨露,背着药篓,走进这片紫色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