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睡?"吴晓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阿妈煮的姜茶。"
龙安心接过碗,指尖碰到吴晓梅的手,冰凉而粗糙。他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我在想怎么规范这个'讨百家谷',"龙安心转向屏幕,"至少要有个书面协议..."
吴晓梅放下碗,突然合上笔记本电脑:"不行。"
"什么不行?"
"不能写。"她坚定地说,"讨百家谷靠的是信任,不是纸。"
龙安心刚要反驳,吴晓梅已经从他书架上抽出一本《苗族古歌集》,翻到某一页指给他看。那是一首名为《借谷歌》的古谣,歌词大意是:借人一碗谷,还人一箩筐;借人一句话,还人一辈子。
"我们苗人重言不重字,"她轻声解释,"写在纸上的债冷冰冰,记在心里的债有温度。"
龙安心想说现代社会就是建立在契约精神上,但看着吴晓梅疲惫却坚定的眼神,他突然失去了争辩的力气。也许这正是林妍丈夫那种商人能够轻易毁约的原因——他们把承诺锁在合同条款里,却忘了锁进心里。
"好,"他最终妥协,"按你们的规矩来。但我得有个记录方式,不然会乱。"
吴晓梅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绣花小袋,倒出几十根长短不一的彩色绳子和几块小木片:"用这个。"
"这是?"
"记账苗族的法子。"她拿起一根红绳开始打结,"一个结代表一户,大结是大户,小结是小户。"又指向木片,"这上面刻的道道代表数量。"
龙安心试着学她打结,但手指笨拙得不像自己的。那些看似简单的绳结实际上复杂无比,不同的缠绕方式代表不同的家庭和出借数量。吴晓梅耐心地教了他三遍,他还是把"吴家"和"杨家"的记号搞混了。
"算了,"吴晓梅收起绳子,"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天刚蒙蒙亮,讨百家谷的行动就开始了。务婆打头,吴晓梅提着竹篮,龙安心背着装满绳结工具的布包。第一家是寨子最东头的阿勇家——吴晓梅的堂弟,昨晚质问龙安心最凶的那个。
出乎意料,阿勇二话不说就量了满满一竹筒紫米倒进吴晓梅的篮子,还额外抓了一把干香菇。"我婆娘说合作社的菌包好,"他腼腆地解释,"明年多分我们几包就行。"
龙安心刚想摸笔记本记下,被吴晓梅一个眼神制止。她取出一根蓝色绳子,打了个特殊的结递给阿勇:"记得住吗?"
阿勇咧嘴一笑,把绳结系在门楣上:"忘不了!"
第二家是寨子里的老猎人阿公。老人家听完来意,转身进屋拿出一个皮袋——正是昨天装火药籽的那个。"谷子没有,这个值钱。"他将皮袋扔进篮子,"城里人喜欢叫它'野生冬虫夏草'。"
龙安心震惊地看着这些珍贵药材,市场价起码值几千元。他想说这不公平,应该按实际价值折算,但务婆已经接过皮袋,用一根红黑相间的绳子打了个复杂的结。
"阿公的份量重,"离开后吴晓梅解释,"所以用双色绳。红色代表他参加过抗美援朝,黑色代表他失去的儿子。"
龙安心突然理解了这种记账法的精妙之处——它记录的不仅是债务,更是一个人的全部历史与荣誉。在银行系统里,阿勇和阿公只是两个账户号码;而在绳结系统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走访到第二十三户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这家的女主人杨嫂坚持要按"老规矩"举行一个简短仪式。她在门口撒了一圈灶灰,要求龙安心站在里面发誓"不跑路"。务婆用苗语说了几句劝解的话,但杨嫂不为所动。
"她说你是汉人,"吴晓梅小声翻译,"汉人三十年前跑过一回。"
龙安心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当他用不太标准的苗语说出"我以我父亲的名义发誓"时,杨嫂突然哭了,抓了两大把米扔进篮子。
"她丈夫当年跟汉人合伙养蜂,"回去的路上吴晓梅解释,"结果那人卷款跑了,她家欠了一屁股债,十年才还清。"
龙安心胸口发闷。他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商人无祖籍",意思是做生意只讲利益不讲情义。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傲慢与伤害。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吴晓梅自己家。吴父已经在门口等候,身边放着三个鼓鼓的麻袋。
"一年的收成,"他拍拍袋子,"加上这个。"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五六块做工精致的绣片。
龙安心认出这是吴晓梅的手艺,市场上一块就能卖上千元。他想推辞,但吴父已经将绣片放进篮子,然后做了一件让龙安心更震惊的事——他取下了手腕上的银镯子。
"阿爸!"吴晓梅惊呼。
"暂时的,"吴父将镯子放在绣片上,转向龙安心,"汉人小子,记住今天。"
龙安心喉咙发紧,只能重重地点头。吴晓梅用颤抖的手取出一根银色丝线——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根——打了个极其复杂的结。龙安心注意到那个结的形状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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