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那年,"务婆突然用汉语说道,声音低沉,"也是在唱到这段时下的雨。当时的工作队说这是'封建迷信',把我绑在村口老枫香树上,让雨淋了三天。"
龙安心的笔掉在地上。吴晓梅立刻跪坐到务婆身边,轻声安慰。老人家的手在微微发抖,但表情依然平静。
"他们逼我喝肥皂水,说洗掉'巫词'。"她继续道,眼睛望着虚空,"我吐了血,但歌还在。歌在血里,怎么洗得掉?"
龙安心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递上手帕。务婆没接,而是突然又挺直腰板,恢复了歌师的姿态:"今天唱《哭雨歌》,你们记好了。"
这次没有翻译,没有解释。务婆用古苗语唱起一首完全不同的歌谣,旋律如泣如诉。龙安心虽然听不懂词义,却感到一阵阵心悸。雨水轻轻敲打屋顶,像是与歌声应和。
唱完后,务婆从箱底取出一个小陶罐,倒出几粒黑色药丸吞下。吴晓梅告诉龙安心,这是治疗"歌伤"的特效药,老歌师唱到触动回忆的段落时常常需要。
"明天继续《开天辟地歌》。"务婆疲惫地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回到合作社,龙安心将今天的记录与前几天对比,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虽然内容不同,但《哭雨歌》与《开天辟地歌》中"洪水滔天"章节的音高变化几乎一致。就像同一段旋律填了不同的词。
"这不科学..."他喃喃自语,打开电脑开始分析录音文件。
声谱软件将声音转化为可视化图形后,规律更加明显。某些音高曲线如同复制粘贴般相似,尤其是描述自然灾害的段落。龙安心突然想到什么,翻出手机里的节气表进行比对。
"天哪..."他倒吸一口冷气——那些音高变化的节点,竟然精确对应着二十四节气的日期。苗族古歌不仅是在讲故事,更是在记录天文历法!
吴晓梅端着晚饭进来时,龙安心正趴在满桌资料中疯狂写画。她好奇地凑近看,发现纸上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连线,像某种密码图。
"这是什么?"
"密码!"龙安心兴奋地抬头,眼睛发亮,"你们古歌里藏着天气预报!'洪水滔天'那段对应的正是芒种到夏至的降水高峰!"
吴晓梅眨眨眼,似乎并不惊讶:"务婆说过,古时候没有日历,歌师靠唱歌告诉人们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山。"
"但这精确度..."龙安心指着电脑屏幕,"连现代气象学都很难预测得这么准。"
"因为现代人看仪器,古人看天。"吴晓梅放下食盒,"吃饭吧,歌不会跑。"
龙安心狼吞虎咽地吃完饭,继续他的破译工作。随着更多规律的发现,他越来越确信苗族古歌是一个精密的口传知识库,涵盖天文、气象、农业甚至医学。那些看似神话的段落,可能都是对自然现象的编码记录。
深夜,吴晓梅再次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茶。
"务婆让我送的,"她将茶放在桌角,"说你看太多机器,眼睛要坏。"
龙安心感激地接过,两人的手指在碗沿短暂相触。吴晓梅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耳根泛起红晕。为了掩饰尴尬,她指向桌上的一张图:"这是什么?"
"哦,这是..."龙安心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指着《哭雨歌》的分析图,连忙翻过那张纸,"没什么,一些无聊的数据。"
吴晓梅却固执地翻开纸张,盯着那些图表看了很久。当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你听懂了。"
"什么?"
"《哭雨歌》,"她轻声说,"你画出了它的骨头。"
龙安心不知如何回应。吴晓梅突然拿起笔,在图表空白处写下几行苗文,然后翻译给他听:"雨是天的泪,泪是心的雨。下不透的雨会变成洪水,流不出的泪会变成血。"
"这是...歌词的意思?"
吴晓梅摇摇头:"是务婆阿妈的解释。她说《哭雨歌》不只是讲雨,是教人怎么哭。哭够了,心田才不会涝。"
龙安心怔住了。他看向自己那些冷冰冰的声波图,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在追求科学解码的过程中,他是否忽略了这些歌谣最本质的东西——人类情感的传递与疗愈?
"明天,"他收起图纸,"我会用务婆的方式好好记录。"
吴晓梅微笑点头,轻轻带上门离开。龙安心再次摊开宣纸,这次不再画任何图表,而是尝试用务婆教的"网状记忆法"重现今天的《哭雨歌》。奇怪的是,当不再纠结于"分析"时,那些旋律和词句反而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凌晨三点,当最后一笔落下时,龙安心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记下了整首歌的七成内容,远超前几天的成绩。更神奇的是,某些段落旁边自动浮现出相关画面——务婆被绑在树上的情景,雨水顺着她银饰滴落的轨迹,甚至还有她母亲(龙安心从未见过)安慰她的模糊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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