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凯寨小学的操场还笼罩在雾气里,龙安心已经蹲在黑板前用粉笔画第三个菱形。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粉笔灰混着晨露的湿气在舌尖泛起苦涩——就像昨晚教育局电话里那个官员的语气。
"龙同志,少数民族文化进校园是好事,但数学课必须用统编教材。"
黑板吱呀作响,他用力写下"斐波那契数列"几个字,粉笔啪地断成两截。身后传来脚步声,吴晓梅抱着一摞绣片走进操场,靛蓝色的布料在雾中像一片片漂浮的夜空。
"孩子们马上到。"她放下绣片,手指掠过最上面那片星辰纹,"务婆说这些能帮他们开窍。"
龙安心拾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标准的斐波那契螺旋。他大学时建筑制图课拿过满分,但现在手抖得厉害——昨晚那通电话后,他整夜都在翻《苗族纹样几何学》,书页间夹着父亲留下的计算纸,上面潦草地写着"鼓楼檐角升程比1:1.618"。
"龙老师早!"脆生生的童声刺破晨雾。五年级的吴小花第一个冲进操场,红领巾歪在肩头,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布包。她身后跟着二十几个孩子,最小的才到龙安心腰那么高。
"今天不上数学课。"龙安心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我们上..."
"纹样课!"孩子们齐声喊道,眼睛亮得像星子。他们早就看见操场中央铺开的那十二幅绣片,在晨光中泛着神秘的蓝光。
吴晓梅蹲下身,手指点着最近一幅绣片的边缘:"谁知道这个菱形有几个角?"
"四个!"孩子们拖长声调回答,有个鼻涕娃还伸出四根黑乎乎的手指。
龙安心用粉笔敲敲黑板:"那这个呢?"他指着斐波那契螺旋。
操场突然安静了。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熟悉的数学课本里只有规整的圆形和三角形。吴小花咬着嘴唇举手:"像...像蜗牛壳?"
"对!"龙安心突然提高音量,吓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但蜗牛壳的螺旋和绣片上的菱形有什么关系?"
他抓起吴晓梅带来的竹尺,量了量绣片上最小那个菱形的对角线:"看好,这条线是13厘米,这条是21厘米。"数字写在黑板上,他另起一行写下"13,21"。
"前面应该是什么数字?"他环视孩子们。后排有个瘦小男孩怯生生地说:"8?我阿爸说鼓楼的台阶就是8、13、21..."
龙安心心脏猛地一跳。他迅速补全数列:1,1,2,3,5,8,13,21。粉笔在黑板上戳出个小坑:"这就是斐波那契数列!"
孩子们茫然的眼神让他喉咙发紧。他转向绣片,手指沿着菱形纹路游走:"每个菱形都可以拆解成更小的菱形,就像数列里每个数字都是前两个之和。"竹尺划过绣片,露出底下用铅笔打的草稿线——那些看似随意的纹样,竟严格遵循着黄金分割比例。
吴小花突然"啊"了一声。她解开布包,哗啦倒出一堆彩色木块:"我家建房剩的榫头!"她抓起几个菱形木块在地上拼起来,眨眼间组成了与绣片一模一样的纹路。
龙安心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测量那些木块的比例。5厘米,8厘米,13厘米——分毫不差。他抬头看向吴晓梅,她眼里闪着同样的震惊:这些世代相传的纹样,竟暗合着西方数学家八百年前发现的规律。
"龙老师!"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突然指着黑板,"那个蜗牛螺旋能画在绣片上吗?"
操场顿时炸了锅。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提议把数列画成纹样,有个调皮鬼甚至用树枝在地上画起了歪歪扭扭的螺旋线。龙安心正要回答,校门口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一辆白色SUV碾过操场边的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最近的绣片上。车门打开,踏出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县教育局督导室的王主任。他腋下夹着个文件袋,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缝。
"龙辅导员,"王主任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方言腔,"听说你们数学课改绣花了?"
龙安心的后背沁出冷汗。他瞥见吴晓梅悄悄用苗语对孩子们说了什么,几个大点的学生立即开始收绣片。
"我们在学习几何图形。"龙安心指向黑板上的数列,"通过传统文化载体..."
"传统文化?"王主任嗤笑着用皮鞋尖拨弄地上的木块,"省里刚下文,义务教育阶段必须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学。"他打开文件袋,抽出一份红头文件,"你们这是顶风作案啊。"
文件在晨风中哗啦作响。龙安心看到上面印着《关于进一步规范少数民族地区教学语言的通知》,落款是三天前。王主任的指甲在某个段落重重划了道痕:"...严禁使用非普通话进行学科教学..."
"我们没有用苗语教数学。"吴晓梅突然开口。她拾起一片绣片走到王主任面前,"只是用教具。"
王主任的眼镜滑到鼻尖。他盯着绣片看了几秒,突然冷笑:"少玩文字游戏!家长都反映孩子回家念叨什么'蝴蝶妈妈数列'..."他猛地转向龙安心,"下周全县统考,你们班要是拖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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