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唐陨宥。比册子上那寥寥几笔描述，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虽单薄，但五官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却又不完全是颓丧，那双眼睛深处，似乎还藏着些什么。
此刻，院外那洒扫婆子见唐陨宥醒了，胆子也大了些，倚在院门口，怪声怪气地说道：“哟，六少爷醒了？可真是命大。二少夫人心善，您可得好好谢谢人家。不然啊，您今儿个怕是就要去见阎王爷喽！”
旁边似乎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下人，也跟着发出一阵窃笑。
“就是，整日待在这破院子里，跟个活死人似的，也不知道图什么。”
“还当自己是少爷呢？府里谁还记得他这么号人物？”
“二少夫人，您可别被他这可怜样骗了，这种人，晦气得很！”
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句句扎向唐陨宥。
他原本稍有缓和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垂下眼睑，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却始终一言不发。
慕悠漓冷眼旁观，将唐陨宥那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看到他紧抿的唇，看到他垂下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屈辱与不甘，更看到了那屈辱与不甘之下，更深层次的隐忍。
那不是麻木，也不是认命，而是一种将所有锋芒都收敛起来，等待时机的隐忍。
这个人……或许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唐陨枫暴虐无能，张氏又偏袒至极，这偌大的唐家东府，竟找不出一个能与之抗衡的男丁吗？
眼前这个唐陨宥，虽是庶出，不得宠爱，但这份隐忍心性，若能加以引导和利用……
慕悠漓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转向院门口那几个多嘴的下人，目光清冽：“你们很闲？”
那几个下人被她看得一凛，方才的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这位二少夫人虽然瞧着年轻温和，但那日整治柳如意院中下人的手段，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
“没……没……”洒扫婆子讪讪一笑，不敢再多言。
慕悠漓不再理会他们，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点心，这是她早上出门时顺手带上预备给豆豆和小小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她将点心递给唐陨宥：“先垫垫肚子，你身子太虚，不宜一次进食过多。”
唐陨宥抬起头，看着那包点心，又看看慕悠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诧异，也有一丝戒备。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干瘦的手接了过来：“多谢二少夫人。”
“举手之劳。”
慕悠漓语气依旧平淡，“你既是唐家人，便该好好活着。旁人的话，不必全然放在心上。”
说完，她不再多留，转身便向院外走去。
红鸾连忙跟上，临走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那坐在破旧竹椅上，捧着点心，怔怔出神的唐陨宥，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那几个下人见慕悠漓走了，面面相觑，也不敢再对唐陨宥冷嘲热讽，各自散去了。
荒凉的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是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点心的甜香，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转机。
回到清芷院，慕悠漓脸上的热度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吟。
老太爷那番开枝散叶的话，她虽窘迫，却也听出了一丝深意。
唐家需要继承人，而唐洵隐的身份特殊，豆豆和小小毕竟姓唐，却非唐洵隐亲生。
若是唐洵隐日后真的要继承什么，子嗣问题必然会被放大。
她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且压下。
眼下，还有更实际的事情。
“红鸾，”她开口道。
“主子有何吩咐？”
红鸾连忙应声。方才在松鹤堂的窘迫还历历在目，此刻主子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果决，让她暗暗佩服。
慕悠漓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桂花树，枝叶间偶有几朵残存的桂子，香气已不复浓郁。
她轻声道：“你去仔细查查，那位六少爷唐陨宥的底细。他母亲是谁，平日里在府中境遇如何，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越详细越好。”
红鸾闻言，微微一怔。
主子向来不喜多管闲事，今日不仅出手救了那位六少爷，还要特意调查他？
但她很快便敛了神色，恭敬应道：“是，奴婢知道了，只是主子，这位六少爷瞧着……怕是没什么用处，您何苦为他费心？”
在她看来，唐陨宥那副样子，与废物无异，实在不值得主子关注。
慕悠漓转过身，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有没有用，不是看出来的，是做出来的。这世上，最能忍的人，往往也最可怕。去吧。”
红鸾心中一凛，不敢再多问，福了福身子：“奴婢这就去办。”
看着红鸾退下，慕悠漓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唐陨枫是一颗毒瘤，若想安稳地护着豆豆和小小，这颗毒瘤迟早要除。
而唐陨宥或许会是一把意想不到的刀。
她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白瓷手镯，眸光微闪。
这唐家，越来越有意思了。
慕悠漓前脚刚踏进清芷院，后脚她去西偏院探望唐陨宥的消息，便像一阵风似的，吹遍了唐府的各个角落。
下人们的嘴，向来是藏不住秘密的，尤其这种涉及主子们的新鲜事。
消息传到柳如意的耳中时，她正坐在妆台前，心烦意乱地拨弄着一支赤金步摇。
自那日被慕悠漓当众折了面子，她在府里的处境便有些微妙，连带着唐陨枫对她也冷淡了几分。
“你说什么？”
柳如意猛地回头，盯着前来报信的小丫鬟，步摇尖端险些划破了手心，“她去了那鬼地方？还给那个废物东西了？”
“是啊姨娘，”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回道，“好几个婆子都看见了，说二少夫人不仅喂了水，还给了点心，待了好一阵子呢。”
“点心……”柳如意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倏地一冷。
她不是那些只看热闹的蠢笨下人。
慕悠漓是什么人？
一个刚进府就敢跟她和张氏叫板的厉害角色，一个能让唐陨枫在她手上吃瘪的女人。
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发善心，去可怜一个被府里遗忘了的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