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不知道陈大哥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只知道,他从前最爱笑,眼角会挤出三道浅浅的褶子;如今那褶子被一道更深的沟壑取代,像被岁月用钝刀刻出来似的。
他坐在老榆树下的石凳上,指尖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只是来回转。烟丝被黄昏的光照得发白,像一段烧不着的往事。
七七蹲在他对面,想开口,却怕惊动他眼底那片死水。
半晌,她只轻轻把打火机推过去。
石凳冰凉,风也是。
陈大哥没接,只把烟掐断,冲她笑了笑——那笑像碎玻璃,锋利,却拼不回原来的镜子。
七七忽然明白:有些忙,她帮不了;她只能陪他坐一会儿,让黄昏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一样长。
—————可她能一眼看出——那副肩膀比从前更薄,像被什么悄悄削掉了一半。
他站在旧唱片店门口,橱窗里放着他们少年时一起听过的《橄榄树》。陈大哥抬手,指尖在玻璃上无意识地描那棵橄榄树,一下、两下,像在给记忆描边。
七七走过去,没问“你怎么了”,而是把手里温热的甜豆浆塞进他掌心。
“我记得你以前说,豆浆要加两勺糖才够甜。”
陈大哥愣了愣,低头喝了一口。豆浆的热气扑在他睫毛上,化成细小的水珠。
他没说话,却伸手揉了揉七七的发顶——动作很轻,像怕把她碰碎,又像在确认她真的还在。
那一刻,七七想:也许治愈不是逼他把伤口掀开,而是让他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他爱喝甜豆浆。
————————
她看得见——
他左手无名指少了一截,烟疤从虎口爬到腕骨;他站在“老兵烧烤”油腻的招牌下,给客人翻烤串,火星子溅到袖口,他连抖都不抖。
夜里收摊,陈大哥蹲在下水道口数钱,一张一张,用指腹捻过毛边。七七蹲在旁边,听见他指关节“咔啦”一声,像老旧的木门被风推开。
“陈大哥,你……”
“别问。”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问了也帮不上。”
七七没再开口,只是把兜里那张皱巴巴的火车票递过去——去海边的,两天两夜,硬座。
“我不是帮你,”她说,“我只是想让你离开这儿两天,去闻闻不带油烟味的海风。票钱算我借你的,等你哪天想说话了,再还我。”
陈大哥盯着票,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丫头,”他说,“你比我还傻。”
可他还是把票折成四折,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像放一把尚有余温的刀。
七七的指尖在豆浆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纸杯被捏得发软,像此刻她乱糟糟的心。
她其实早就看见了——陈大哥把烟掐断时,虎口上那道疤也跟着皱了一下;他笑得太轻,轻得像在提醒别人“别当真”。这些细节在她脑子里来回撞,撞得她呼吸都乱了拍子。
她渴望过被他关心:小时候摔破膝盖,她巴巴地坐在门槛上等,就盼着他过来,像给受伤的小猫顺毛那样,揉一揉她的发顶,说一句“七七别怕”。后来长大了,她学会把那份渴望折成很小很小的方块,塞进日记最后一页的夹层里,只在夜深时偷偷展开。
可现在位置忽然颠倒了——要她去关心他。
这感觉像一直踮脚仰望月亮的人,突然被月亮低头注视。她慌,也疼:慌的是自己会不会做得不够好,疼的是原来月亮也会黯淡。
她蹲在老榆树下的石凳旁,嗓子发干。
想说“陈大哥你疼不疼”,可话滚到舌尖就变了味,像小时候含化了的玻璃糖,甜里带着割舌的碎渣。
想说“我陪你”,又怕自己那点小小的、曾经渴望被填满的心,反过来成为他的负担。
于是她只能把豆浆递过去,纸杯在她掌心里微微发抖。
递出去的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
原来关心不是把渴望倒扣在对方身上,而是把自己也放进同样的风里,一起冷,一起等天亮。
七七垂下眼,听见自己心跳得毫无章法——
那声音像在说:
“别怕乱,乱也比空白好;
别怕疼,疼证明我们还在彼此身边。”
傍晚的天光像被谁打翻的墨汁,一点点浸过巷口。
七七追上阿斗,鞋底把碎石子踩得咯吱作响。她喘着气,一把拽住阿斗的袖口,声音又低又急:“阿斗,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帮陈大哥?”
阿斗顿住脚,回头看她。少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此刻他眼底那片欲言又止的晦色。他沉默片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一下摇头,没有声响,却像一块石子落进深井,回音悠长。
“七七,”阿斗的声音低得几乎被晚风吞没,“我们谁都拉不动他。他得自己往外爬。”
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滋啦”一声亮起来,把两个人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墙面上。阿斗侧过身,让灯色落在七七发顶,像给她披了一层薄薄的暖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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