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事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小小的村子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然后迅速归于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大林的葬礼简单而沉重,村口老槐树下多了一座小小的新坟。大林的父母一夜白头,哭干了眼泪,看人的眼神都是木的,尤其是看到小明时,那空洞眼神里蕴含的深重悲痛,像无形的烙铁,烫得小明灵魂都在颤抖。
“扫把星!”
“就是他害死了大林家的大林!”
“离他远点,晦气!”
村里大人异样的眼光和压低的议论,像无处不在的风,钻进小明的耳朵,钻进他家里。父母在哀叹大林之余,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复杂,有后怕,有庆幸,但更多的是沉重的忧虑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他们变得小心翼翼,很少再让他出门,也绝口不提那天的事,仿佛那是一个巨大的、不能触碰的脓疮。
然而,真正的酷刑才刚刚开始。大林的朋友阿强,那个在河边用仇恨眼神剜他的少年,成了小明挥之不去的噩梦。
阿强比小明大几岁,辍学后在镇上混。他无法接受大林的死,更无法接受大林是为了救小明这样一个“胆小鬼”、“废物”而死。他将无处宣泄的悲痛和怒火,全部倾泻在了小明身上。
上学放学的路上,成了小明的炼狱。
“胆小鬼!害人精!” 一块小石头精准地砸在小明的后脑勺上,火辣辣地疼。阿强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堵在巷子口,眼神阴鸷。
“哭丧着脸给谁看?大林就是被你哭死的!” 另一个小子推搡着他,把他推倒在地,书包里的书本文具散落一地。
“怎么没把你淹死?大林就不该救你这种废物!” 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小明不敢反抗,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们。他像一只受惊的鹌鹑,缩着脖子,浑身发抖。每一次辱骂,每一次推搡,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他只会哭,无声地流泪,或者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他的懦弱,在阿强他们眼中,成了更加令人厌恶的罪证。
在学校里,他也成了“名人”。曾经的小伙伴们,虎子、胖墩他们,虽然不再欺负他,但也彻底疏远了他。他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带着一丝恐惧和避讳,仿佛靠近他就会沾染上不幸。课间休息,他总是一个人缩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体育课,尤其是游泳课,成了他公开的刑场。他站在泳池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样子,总能引来一些同学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嘲笑。
“看,那就是淹死人的那个…”
“听说救他的人死了,他倒活得好好的…”
“嘘,小声点,别被他听见…”
那些声音,无论多小,都像针一样清晰地扎进他的耳朵。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行走的瘟神,一个不祥的符号。他不再开口说话,课堂上老师提问,他像哑巴一样低着头。成绩一落千丈。曾经还算开朗的性格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沉默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畏缩。他走路总是低着头,贴着墙根,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阴影里,彻底消失。
家,也不再是避风港。父母小心翼翼的叹息,亲戚来访时欲言又止的询问,都让他如坐针毡。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厚厚的窗帘,躲在黑暗的角落。他开始做噩梦,反复梦见冰冷刺骨的河水,梦见大林惨白的脸和青紫的嘴唇,梦见阿强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梦见自己在一片指责声中不断下沉、下沉……每一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都怪我…都怪我…”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成为他所有思维的核心。他存在的价值,仿佛只剩下证明自己是“害死大林的凶手”,是“不配活着的那个人”。懦弱和自卑不再是他的缺点,而是他给自己打上的、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他活在大林用生命换来的阴影里,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无休止的自我谴责和外界冰冷的指责中,一点点被绞杀着灵魂。他不再是小明,他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害死大林的胆小鬼”。阳光、欢笑、伙伴……所有属于童年的美好,都与他绝缘。他的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河水和阿强那永不消散的、充满恨意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