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闽北。书峰乡。
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黛青色的山峦,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
连绵的雨已经下了三天,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雨水冲刷着陡峭的山路,汇聚成浑浊的泥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和碎石,沿着沟壑奔涌而下,发出沉闷的呜咽。
空气湿冷粘稠,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植被腐烂的味道,吸一口,凉意直透肺腑。
秦黛声撑着一把沉重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不堪的山道上。
她的月白色亚麻长衫下摆早已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裤腿湿了大半,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深陷的泥坑,每一次落脚都需要格外小心,冰冷的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次拔起都带着沉闷的吸吮声。
助理林微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同样狼狈不堪,背着一个沉重的登山包,里面装着便携式医疗设备和一些应急药品,背包带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
她们的目标,是深藏在书峰乡最偏僻山坳里的“碧痕染坊”。
据说,那是整个闽北,乃至全福建,硕果仅存的、还坚持用古法青黛印染的作坊。
而它的主人,黄碧红,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妪,正是秦黛声此行的关键——她不仅是濒危技艺的守护者,更是秦黛声追寻家族“闻歌辨症”与脊背异感之谜的一条可能线索。
那源自手术室的评弹共鸣与灼痛,如同一个隐秘的坐标,牵引着她踏入这片被遗忘的山林。
雨丝密集地敲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秦黛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抬眼望去。
山路蜿蜒向上,隐没在雨雾和茂密的竹林中。
四周除了雨声,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鸟鸣,没有人烟,只有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绿意,透着一种被世界遗忘的荒凉与沉重。
她脊背上那个被唤醒的点,在这潮湿阴冷的环境中,似乎变得格外敏感,隐隐传来一种被窥视、被呼唤的奇异感觉。
这感觉催促着她,也加重了她心头的凝重,仿佛这片沉默的山林深处,隐藏着等待她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秦老师,您确定是这条路吗?导航早就没信号了,这雨越下越大,天都快黑了。”
林微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和疲惫,年轻的脸庞被雨水和汗水浸湿,嘴唇冻得有些发紫,眼神里充满了对前路的不安。
“应该没错。”秦黛声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依旧平稳,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指向前方隐约可见的一处岔路口,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旧木牌斜插在泥里,摇摇欲坠。
“碧痕……染坊……”她眯起眼,努力辨认着模糊的刻痕,雨水冲刷着木牌上深色的污迹,像是凝固的血泪。
顺着岔路又艰难跋涉了近半个小时,绕过一片密不透风、竹叶沙沙作响的毛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又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逼仄与压抑。
一个狭窄的山坳底部,几间依着陡峭山壁搭建的、饱经风霜的老屋,在凄风苦雨中沉默地伫立着,如同被时间遗弃的骸骨。
屋顶是灰黑色的旧瓦片,不少地方已经塌陷,露出腐朽的椽子,雨水顺着破洞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水坑。
墙壁是斑驳的黄泥混合着石块垒砌而成,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深沟,上面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湿滑黏腻。
几根粗大的毛竹被当作廊柱,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覆盖着破败茅草的棚顶。
整个染坊,破败、陈旧,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味、草木灰、土腥气和某种独特苦涩气息的味道,这味道顽强地抵抗着风雨的侵蚀,却也像风中残烛,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令人窒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棚子下排列着的十几个巨大的、圆肚子的陶制染缸。
它们像一群沉默的巨兽,蹲踞在泥泞的地面上,缸体粗糙厚重,布满岁月、苔藓和靛蓝染料长期浸染留下的深色斑驳印记。
缸口大多盖着破旧的竹编盖子,但仍有丝丝缕缕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气味从缝隙中顽强地逸散出来——那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泥土和金属质感的蓝调气息,苦涩中又夹杂着一丝奇异的草木清香,正是青黛特有的味道。
这股味道霸道地压过了雨水的土腥和草木的腐败气,充斥在小小的山坳里,浓郁得几乎有了形状,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染坊唯一的活物,是一个背对着她们,坐在矮竹凳上的佝偻身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沾染着层层叠叠靛蓝斑驳的粗布斜襟褂子,颜色已难以分辨原本的模样。
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凌乱的小髻,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枯瘦的脖颈上。
身形瘦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正低着头,专注而吃力地搅动着面前一个敞口小瓦缸里的靛蓝染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