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毕宅门前还未完全停稳,车身尚在微微晃动。
沈镜夷已掀帘率先从车上一跃而下,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朝苏赢月伸出手去。
苏赢月将手递给他。
他却未牵,直接覆在她的腰间,稳稳地将她从车上拦腰抱下。
苏赢月双足一落地,便提着裙裾,头也不回地快步冲向宅内。
沈镜夷立刻大步跟上。
她和他疾步穿过庭院,径直向外祖父的卧房而去。
毕忠满面愁容地守在床榻旁,见他们进来,连忙迎上前,疾声道:“月娘子、姑爷,你们回来了。”
苏赢月看向床榻,外祖父双目紧闭,面色略白,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正凝神为其施针。
“忠叔,”苏赢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她强自镇定,目光却紧紧锁在外祖父身上,“阿公他、他情况如何?”
毕忠摇了摇头,脸上忧色更重,“赵大夫正在全力施救,已经有一会儿了,但具体,他还未说。”
闻言,苏赢月目光又看向床榻,眼底一片焦急。
沈镜夷立刻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沉稳,“圆舒,稍安勿躁。赵大夫是曾是宫中太医,定能让外祖父无虞。”
苏赢月抿着唇,点了点头。
她静静站在那里,目光一刻也未从外祖父身上离开,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沈镜夷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支撑,并同她一样,目光牢牢锁着床榻上的外祖父。
不知过了多久,赵大夫将银针缓缓收回。他站起身,面色如常地走向苏赢月。
苏赢月立刻迎上前两步,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赵阿公,我、我外祖父,他怎么样了?”
赵太丞和缓地摆了摆手,神色如常,带着一丝宽慰。
“苏娘子,暂且宽心,无需过于惊慌。老夫细细诊过,仁叟此番,可谓是‘因祸得福’啊。”
“因祸得福?”苏赢月神色疑惑。
“正是。”赵太丞捋了捋须,从容解释道,“仁叟胸膈之间,有一股陈年瘀血郁结不去,阻塞肺络,已成‘宿瘀’。”
“这就如同朽木壅塞河道,是暗中损耗元气、导致他近年来体弱缠绵的根本。今日急火攻心,气血翻涌,竟阴差阳错,将此顽结之瘀一举咳出。”
“苏娘子且看此血。”他抬手指向痰盂,“色泽暗紫,结成块状,此乃‘病根’,而非新伤之血。”
“如今这‘壅塞’已通,‘邪有出路’,实乃一大幸事。待老夫开一剂‘通络化瘀’的方子,再以老山参汤固本培元,仔细调养一段时日。”
“老夫断言,仁叟的身子非但无碍,日后反而会比以往更见硬朗,旧日的一些沉疴痼疾,也有望减轻。”
听完他的一番话,苏赢月高悬的心终于落下,开心地朝床榻看了一眼,随即又她追问道:“赵阿公,我还有一问。”
“我阿公此前常伴咳嗽之症,是否也是因这团淤血作祟?”
赵太丞眼中闪过赞许之色,颔首道:“苏娘子聪慧,一点即通。”
“此谓之‘瘀血咳’。平日之气促、胸闷,夜间咳甚,皆因这团‘宿瘀’阻塞气机,身体欲排之而不得。”
“苏娘子放心,如今仁叟病根已去,这咳嗽之症自也消去。”
闻言,苏赢月脚下一晃,神色也随之一变。
“圆舒,你怎么了?”沈镜夷垂眸,“外祖父不是已无事了吗?”
苏赢月神色懊恼,喃喃道:“我以往所为,可能险些害了阿公。”
闻言,赵太丞道:“苏娘子,老夫冒昧问一句,你此前是给仁叟吃过什么止咳之药吗?”
苏赢月点头,轻声道:“不瞒赵阿公,我此前见外祖父每日咳嗽不止,只当是年老体虚,肺燥津亏,阿公也自觉无大碍。”
她微微一顿,“我、我便按医书上滋阴润肺的方子,为阿公调配过不少含有川贝、百合、麦冬的药丸与药膳……”
她越说声音越轻,脸上更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苏娘子不必过于自责。”赵太丞语气温和,“仁叟性情看似温和,实则刚强,最不喜人视其为病夫。”
“平日些许胸闷刺痛,他总以为是年老常态,自行忍耐,从不与我等细说。这病症,病人不言,医者难察啊。”
“再这瘀血咳之症,隐蔽极深,若非其急性发作,症候显露,极易与虚劳之咳混淆。你分辨不出,实属正常。”
“你所用川贝、百合等皆是润肺止咳的良药,若是对寻常燥咳,自是极好的。”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也略微凝重。
“但用于仁叟这瘀血咳,却如同向淤塞的河道倾倒糖蜜,初时似有滋润,转眼反增其黏稠壅滞啊。”
赵太丞捋了捋胡须,进一步解释道:“苏娘子,你想,那川贝、百合、麦冬,其性甘寒滋腻。甘能助湿,寒能凝滞,滋腻之品更会妨碍气血运行。”
“仁叟体内本有瘀血阻滞,气血运行已然不畅,再服此等药物,岂不是雪上加霜,让那团宿瘀凝结得更加牢固?”
“这也就是为何仁叟平日服药后,虽觉咽喉暂得滋润,咳嗽稍有缓解。”
“但病根未去,一旦停药或遇情志、气候波动,便会反复发作,且一次重于一次的根本原因。”
“你这是治其标未治其本,反而闭门留寇了。”
“若非赵阿公,我险些酿成大错,害了阿公。”苏赢月心中一阵后怕,又倍感庆幸。
她向赵太丞深深一福,“今日得赵太丞教诲,胜读十年医书。”
沈镜夷也随着她郑重躬身,“有劳赵太丞。”
“分内之事,苏娘子和沈提刑不必多礼。”赵太丞捋须笑道:“老夫去岁致仕后,选择在汴京开这赵太丞家医馆,为的便是无论何人,但有疾苦,皆可来瞧。”
他看了床榻上的毕士安一眼,随即又看向苏赢月,目光慈和,“还有就是人老了,总不愿太过冷清,也不愿远离老友。”
“开间医馆,既能听闻市井烟火,得享人间热气;若故人好友有疑难时,也能就近寻得我。”
他捋须一笑,“岂非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