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九年的盛夏,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西域大地。哈密卫的城墙是由夯土垒成,在近乎垂直的日光曝晒下,表面泛起一层灼目的白晕,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烫伤手指。
街道上的尘土被偶尔掠过的热风卷起,打着旋儿,又懒洋洋地落下,给所有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灰黄的薄纱。空气凝滞而滚烫,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戈壁特有的干涸气息。然而,在这物理意义上的高温之下,一种无形的、源自人心的寒意,却在这边陲重镇悄然弥漫,比即将到来的秋冬更令人脊背发凉。
自天嘉侯左良玉奉旨镇守哈密卫,并以雷霆之势击退来犯的沙俄游骑后,这位素以悍勇闻名的将领,其声望在这片土地上便如日中天。胜仗的余威,加上此地距离帝国心脏北京迢迢数千里,真正的“天高皇帝远”,使得左良玉及其麾下部分骄兵悍将,以及与迅速依附上来的当地豪强,逐渐滋生出一股难以遏制的骄横之气。在这里,左侯爷的话,有时比那遥远的圣旨更显得掷地有声。
豪强罗忠仁及其子罗为东,便是这权力寻租游戏中最为敏锐和贪婪的玩家。罗家本是哈密卫的地头蛇,盘根错节多年。左良玉大军驻防伊始,他们便嗅到了新的权力气息,如同秃鹫发现了猎物。
罗忠仁不惜血本,以西域搜刮来的金银珠宝和精心挑选的美人,竭力攀附。他更是将自己那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儿,送与了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为妾。这门亲事一旦结成,罗家便与左家牢牢绑定,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自此,罗家在哈密卫的气焰更是水涨船高,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这一日,哈密卫的集市还算有几分人气。驼铃叮当,夹杂着商贩们略显疲惫的吆喝声,空气中混合着香料、烤馕和牲畜的气味。但在这表面的热闹之下,却潜流暗涌。卖馕饼的老汉阿卜杜勒,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面前摞得整整齐齐的馕饼,浑浊的眼神却不时警惕地扫过街角,像一只受惊的老山羊。几个穿着褪色旧军服、衣襟敞开的兵痞,懒散地倚在墙角,目光如同刷子一样,贪婪地掠过每一个摊位和偶尔走过的、用头巾包裹严实的女子身上,带着一种无所事事的恶意。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打破了集市脆弱的平衡。罗为东带着四五名膀大腰圆、面目狰狞的家丁,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集市。他年约二十七八,面色是一种长期沉溺酒色导致的浮白,眼神凶狠而倨傲,一身质地不错的绸缎衣服,在周围粗布衣衫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他手中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掌心,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谁才是这里的主宰。
他们径直走到了阿卜杜勒的羊皮摊子前。摊子上堆叠着处理好的羊皮,散发着淡淡的腥膻气。
“老阿卜,”罗为东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懒散,“这个月的例钱,时辰到了,该交了吧?”他用马鞭梢头点了点摊子上的羊皮,激起一小片灰尘。
阿卜杜勒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愁苦,沟壑般的皱纹因为紧张而更深了。“罗少爷,”他声音沙哑,带着恳求,“这个月……这个月生意实在清淡,羊皮卖不上价,来往的商队也少了。您看,能不能再宽限几日……等下一批货出手,我一定……”
“宽限?”罗为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打断了阿卜杜勒的话,“侯爷的兵马日夜守护着哈密卫,让你们这些贱民能安安稳稳在这里摆摊做生意,不受罗刹鬼和蒙古鞑子的骚扰。这点孝敬都舍不得?我看你是安逸日子过久了,皮痒了找不自在!”说罢,他眼神一厉,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两名家丁狞笑着上前,伸手就要掀翻那摆满羊皮的摊子。
“别,罗少爷,行行好!”阿卜杜勒急了,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用身体护住自己的生计,“真的拿不出来了,我家里……我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孩子等着抓药,实在是……”
“滚开,老东西!”罗为东彻底失去了耐心,骂了一句,抬脚就狠狠踹在阿卜杜勒的肚子上。
“呃!”阿卜杜勒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瘦弱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地撞翻了旁边摆放着零碎货物的木架。羊皮和其他小物件“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沾满了尘土。
周围原本熙攘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却又迅速避开,人们低下头,或假装看向别处,敢怒不敢言的压抑感如同实质,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罗为东似乎还不解气,指着狼狈倒在地上的阿卜杜勒和一片狼藉的摊位,对家丁喝道:“给我砸,狠狠地砸!让这老家伙和旁边这些看热闹的都长长记性,在这哈密卫,忤逆我罗家是什么下场!”
家丁们得令,如狼似虎地就要动手。
“住手!”
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冰块投入沸水,骤然响起,打破了这单方面的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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