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在夏末的余威中巍然矗立。琉璃瓦反射着午后略显西斜的阳光,炫目却带着一丝迟暮的暖意。然而,在这帝国心脏的武英殿内,空气却仿佛凝结了,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寒意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自成,这位崛起于草莽,如今已君临天下的大顺皇帝,正负手伫立在御案之前。他身形魁梧,多年征战与数年帝王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坚毅与威严,但此刻,那紧锁的眉峰下,一双虎目中翻涌着的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不安。
御案上,静静躺着一封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封漆是西域都督、天嘉侯左良玉的特有标记。信中的内容,字字如刀,指控着一位他曾经颇为赏识的臣子——监察御史朱雍梁。
殿内侍立的宫女和太监们,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雷霆。只有殿外隐约传来的蝉鸣,断续而聒噪,更添几分烦闷。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打破了殿内的凝固。李自成砂钵大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御笔猛地跳起,又哐当落下,一枚上好的端砚也险些倾覆。
“好一个朱雍梁!”李自成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朕念他是前明宗室,却素闻其清正之名,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他为监察御史,派往哈密卫这等关乎西域安稳的紧要之地。朕望他涤荡污浊,整肃边军,以彰朕不计前嫌、唯才是举之胸怀。他倒好……他竟敢私通外寇,图谋不轨!”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脑海中浮现出左良玉密报中的“铁证”——几封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所谓“通敌书信”,以及那份按着血手印的“奸细”口供。一切都指向朱雍梁心怀故明,暗结蒙古、沙俄残余势力,意图颠覆他大顺在西域的统治。
“左良玉劳苦功高,为朕安定西域,屡破强敌,岂会无端诬陷于他?真是岂有此理!”这话像是在对殿内的空气说,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一种对“前明余孽”根深蒂固的猜忌,混合着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愤怒,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就在数个时辰前,在这同一座大殿,内阁首辅李岩与宁国公吴三桂曾在此。当他盛怒之下,欲下旨将朱雍梁就地正法时,李岩曾捻须沉吟,委婉提醒说哈密卫距京万里,讯息往来不便。朱御史赴任以来,所上奏章皆以民生为念,弹劾不法亦是不遗余力,其言辞恳切,不似作伪。
而吴三桂则说得更为直接,他说左良玉在西域经营日久,近年来关于其麾下骄纵、奢靡无度的风闻,亦非空穴来风。朱雍梁是皇帝亲简之监察,其职责便是纠劾不法。此时朱雍梁遭弹劾定有蹊跷。
然而,当时的李自成,已被怒火和那份“确凿”证据冲昏了头脑,更被内心深处对前明势力的本能警惕所左右。李岩的谨慎和吴三桂的暗示,并未能完全浇灭他心头的邪火。最终,那道将朱雍梁“斩立决”的圣旨,还是在一派肃杀的气氛中拟就,由钦差携带着,快马加鞭,冲出了北京城,向着遥远的西域绝尘而去。
圣旨已发,如同离弦之箭。此刻,独自徘徊在武英殿冰凉金砖上的李自成,回想起李岩那忧国忧民的眼神,吴三桂那隐含深意的话语,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虽未熄灭,却也不可避免地窜动起一丝摇曳的疑虑火苗。
朱雍梁赴任后那些言辞恳切、条理清晰的奏报,一一在他脑中闪过。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对百姓疾苦的真切关怀,是对边政积弊的痛心疾首,那种发自肺腑的忠诚,真的能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吗?而左良玉……那位战功赫赫的将军,近年来捷报频传是不假,但朝野间那些关于其部下跋扈、生活奢靡,甚至隐隐有自立倾向的流言,难道真的全是空穴来风?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被宫墙切割开的一方蓝天,眉头锁得更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细微的蛛网,悄然缠上心头。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廷侍卫压低的呵斥与阻拦声。
“陛下,陛下,有紧急军情!哈密卫锦衣卫密使,求见陛下!”一名当值的内侍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殿内,脸色煞白,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的惶恐而颤抖变形。
李自成心头猛地一悸,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放大。他霍然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宣!”
片刻,一名身影踉跄地闯入殿中。来人一身风尘,原本代表皇家威严的飞鱼服已是破损不堪,沾满了干涸的泥泞与刺眼的、早已变成暗褐色的血渍。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憔悴与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甚至来不及完成完整的礼仪,便用颤抖的、布满细小伤口的手,奋力从贴身处掏出一个油布包裹,高高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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