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寒露,保定郊外的晚风里裹挟的凉意愈发明显,不再是夏末秋初那般温和,而是带着一种直往骨头缝里钻的清冷。厂区里那些高大的杨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过,便扑簌簌地掉下几片,在地上打着旋儿,更添了几分萧瑟。
吴普同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工装外套,快步从宿舍走向生产二科的车间。今天又是中班,下午四点到午夜十二点。这是他相对喜欢的一个班次,虽然下班晚,但至少能睡个自然醒,上午还能有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偶尔还能在上班前和马雪艳通个电话。想起马雪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那个硬邦邦的阿尔卡特手机,心里泛起一丝暖意,也夹杂着些许两地分离的无奈。
车间的门一推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粮食粉尘、蒸汽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饲料添加剂的味道便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外界清冷的空气。机器的轰鸣声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内外世界隔绝开来。白班的工友们正在做交接班的准备,脸上带着忙碌了一天的疲惫。吴普同找到自己的储物柜,换上有些油污的工作鞋,戴上安全帽和防尘口罩,走向他负责的那条制粒包装线。
带他的赵师傅正在检查制粒机的模盘,见吴普同过来,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赵师傅是个话不多的老工人,在红星厂干了十几年,技术过硬,但性格有些古板,对吴普同这些刚毕业的“学生娃”,总带着点“纸上谈兵”的不以为然。
“小吴,来了。先去看看冷却器出口温度,刚才我看有点偏高,别把料烤糊了。”赵师傅声音不高,但在机器的噪音中,吴普同必须凑近了才能听清。
“哎,好的,赵师傅。”吴普同应了一声,赶紧走到冷却器旁,查看仪表盘上的读数。确实比标准值高了三四度。他调整了一下冷却风机的阀门,又观察了一会儿,见温度缓缓降回正常范围,才松了口气。他知道,在这种自动化程度不算太高的生产线上,经验往往比书本上的数据更管用,任何一个微小的参数异常,都可能影响最终产品的质量。他不敢怠慢,拿起交接班记录本,开始按照流程,逐一检查设备运行状态、核对物料批次号、清点上一班次留下的在制品。
这就是他每天工作的常态,重复、琐碎,但又要求一丝不苟。八个小时里,他要不停地在生产线旁巡视,听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呼吸着不算清新的空气,时刻关注着各种仪表和数据。刚开始的时候,他很不适应,觉得大学四年所学的知识在这里似乎派不上太大用场,更多的是体力上的消耗和意志上的磨砺。但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他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也开始从赵师傅偶尔的指点和自己一次次处理小问题的过程中,咂摸出一点实践的门道。
工作中途短暂的休息时间,工友们会聚在车间角落的休息室里,喝口水,抽根烟,闲聊几句。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工资物价,或者抱怨一下领导的苛刻。吴普同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听众,他发现自己和这些大多初中、高中学历的工友之间,除了工作,共同语言并不多。他们谈论的孩子上学、村里分红、谁家又盖了新房……这些对于刚刚在城市落脚、尚未成家的他来说,显得有些遥远。他有时会想起大学宿舍里的卧谈会,那些关于未来、理想、国家大事的激昂争论,恍如隔世。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家”。心头莫名地紧了一下,这个时间点,家里通常不会给他打电话。
他赶紧按下接听键,走到休息室外相对安静一些的走廊里。
“喂,爸?”吴普同提高了音量,以盖过不远处车间传来的轰鸣。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吴建军那熟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隐隐的电视声响。“喂,普同啊,没耽误你上班吧?”
“没,爸,我正好休息。家里没事吧?”吴普同心里那根弦还绷着。
“没事,没事,家里都好。”吴建军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你妈让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那边咋样?工作累不累?吃饭咋样?”
“我都好,工作挺好的,不累。食堂饭还行,能吃饱。”吴普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爸,你和妈呢?身体都好着吧?”
“好,我们都硬朗着呢。”吴建军顿了顿,继续说道,“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今年年景还行,玉米棒子结得不错,花生也饱满。刚忙活完,这两天正晾晒呢。”
听到“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吴普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秋收,这对于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来说,是记忆中最为深刻和忙碌的时节。他仿佛能看到西里村那一片片熟悉的土地,能看到父母在田里弯腰劳作的身影,能看到金黄的玉米堆满院落,能闻到新翻的泥土和成熟庄稼混合的气息。往年这个时候,他就算在上学,假期里也必定是要回家搭把手的,掰玉米、刨花生、晒粮食……哪一样他都干过。可今年,他远在几十里地外的保定,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穿着工装,盯着仪表,对家里的农忙,竟未能帮上一分一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