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宫后,闭门不出。
殿外积雪三寸,内里炭火不燃。
御前太监连递三道汤药,皆被挥袖打翻在地。
龙袍未解,冠冕斜坠,帝王坐在空荡的养心殿中,眼神死寂如井水。
那一拜,不是礼,是崩塌。
他跪的不是铁三爷,而是那口钟——那口本该只听天子之命、却为庶民震响的哑钟。
消息传到东宫时,太子正在批阅奏章。
他搁下朱笔,冷笑一声:“天子伏阶?好啊,那就让他永远跪着吧。”
当夜,六部文书往来尽数封锁,宫门增设两道巡防。
一道诏令悄然下达:凡有外臣提及“钟事”“民声”“听政”者,一律以“妄议君礼,大不敬”论处,轻则夺职,重则入狱。
风声紧得连落叶都不敢响。
崔明瑜接到消息时,正整理《启钟录》的最终定稿。
这是她三日三夜亲手誊写而成的实录,纸用的是尚仪局特制玉版笺,字字端楷,无一涂改。
其中详载祭典当日七人执槌、钟鸣万民泪、天子伏拜全过程,末尾更附裴九渊亲笔所记:“癸酉年冬祭后七日,天子伏阶,敬聋者之槌。”
她披上青灰斗篷,提灯入宫。
尚仪局虽归内廷管辖,但依祖制可直呈女官奏报。
她走的是偏角门,避开禁军主力,却仍被拦在太极殿外。
两名小太监垂首立于丹墀之下,手中拂尘横挡。
“娘娘有令,今日不见任何奏报。”
崔明瑜不语,只将手中帛卷缓缓展开。
雪光映照下,墨迹清晰如刀刻:“今有天子伏阶,敬民声如神谕。”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寒风。
“此为史官亲录,尚仪局备案正本。若陛下不愿见我,那便让这天地共听。”
四周宫人悄然聚拢,有的低头合十,有的悄悄退后一步行礼。
一名老宦官颤巍巍摸出怀中半截残香,点燃插在石缝间——那是百姓供奉“哑钟”的习俗。
崔明瑜收起帛卷,转身离去,背影挺直如松。
消息一个时辰内送至七王府。
苏锦黎正在书房翻检古籍。
沈琅立于一侧,眉头紧锁;陈老佝偻着背,手指轻轻摩挲一本虫蛀严重的线装书——《礼乐通考·补遗》。
“找到了。”陈老忽然开口,枯指停在一页边缘,“昔年先帝尝设‘听政台’,纳庶民谏言三日,钟为之三鸣。”
苏锦黎俯身细看。
那行字几乎被蛀洞吞噬,只剩残痕断句,但她一眼认出——这是真迹,非后人伪增。
她提笔蘸墨,圈出“三日”二字,指尖微顿。
“既然他们怕我们发声……”她抬眸,目光清冷如刃,“那就把声音变成规矩。”
当晚,王府暗室灯火通明。
三百份《听政请愿书》连夜秘印,纸用粗麻再生纸,象征平民之本。
每一份都留有签名空格,由瞽目坊牵头,联合城南十二乐坊、北市鼓社、西巷织户会,逐户上门征集联署。
有人颤抖着按下手印,有人用盲文刻下名字,还有母亲抱着夭折孩子的牌位,在纸上写下:“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十七万三千二百六十九人签名。
数字上报那刻,沈琅红了眼眶:“这些人,从前连进宫门的资格都没有。”
苏锦黎只问:“何时能递?”
“明日早朝。”
“不。”她摇头,“等三日。让恐慌再熬他们三天。”
三日后清晨,紫宸殿前百官列班。
崔明瑜身着尚仪局正三品官服,手持黄绸包裹的请愿书,缓步出列。
“臣女崔明瑜,奉尚仪局全体女官之名,请复祖制。”
满殿哗然。
她朗声道:“查《礼乐通考·补遗》载:先帝曾设‘听政台’,纳庶民谏言三日,钟为之三鸣。今民心未安,钟异频现,恐天地示警。为安社稷、顺天意,恳请依旧例开设‘冬听三日’,允百姓代表入宫陈情,由尚仪监录言上达天听。”
她说完,将请愿书高举过头。
司礼监接过后呈入御前。
皇帝坐在高座,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想准,可那一夜的钟声还在耳边回荡——那不是乐音,是无数亡魂的低语。
若再拒民意,谁敢保证哑钟不会再度自鸣?
良久,他闭眼,吐出一字:“准。”
圣旨下达那一刻,西华门外已聚起人群。
沈琅亲自带队,十二坊推选出七位平民代表,统一着素麻衣,佩“言者符”,于辰时三刻抵达宫门候召。
他们中有织妇、有退伍老兵、有失学童蒙师……而最后一位,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乐工。
他手里捧着一支焦黑断裂的木笛,那是他唯一的遗物——三十年前因私自演奏《太平引》被罚饮净音汤,喉骨尽碎,终生不能言语。
此刻,他站在西华门前,仰头望着那扇从未开启过的朱漆大门,眼中泛起泪光。
宫墙之上,一只乌鸦振翅飞过。
地宫深处,那口哑钟忽然又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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