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心台铜铃浮现出裂痕那夜,京城万籁俱寂,连更鼓都停了三刻。
苏锦黎并未入睡。
她坐在书房案前,指尖轻轻抚过紫檀匣边缘,那枚铜铃静静躺在其中,裂痕如脉络般微微发亮,像在呼吸。
窗外无风,月光却似流动的水,漫过窗棂,洒在她手边一卷素帛上。
沈琅与崔明瑜悄然入内,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们知道,这一夜不会平静。
“拿来了?”苏锦黎抬眼,声音很轻,却不容迟疑。
沈琅点头,将一叠残页置于案上——乐谱的碎片、烧焦的信纸角、东厂审录册子撕下的几行字,墨迹模糊,字句断裂,却仍能拼出几个名字:赵十三、柳婆子、铁三妻……每一个都曾因言获罪,因声受罚。
崔明瑜低声道:“尚仪局旧档里挖出来的,有些是抄本,有些是从灰烬里筛出来的。能辨认的,不到三成。”
苏锦黎没说话,只缓缓展开手中素帛。白绢无字,洁净如雪。
她执笔蘸墨,落下一字,又一字——
《民声志·卷一》。
没有年号,没有署名,只在封面角落刻了一行小字:“此间言语,曾无人肯听。”
沈琅心头一震。
这不是史书,也不是奏章。
这是对沉默的反叛。
从前他们用“缄哑汤”抹去声音,用铜铃镇压记忆,用一道圣旨让千万人闭嘴。
可如今,苏锦黎要用最笨、最慢、也最不可逆的方式——把那些被销毁的声音,一笔一划写回来。
“王妃,”崔明瑜忽然开口,“若这书传出去,朝堂必怒。”
“我知道。”苏锦黎放下笔,目光沉静,“但他们越怕,就越说明我们走对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一名暗卫无声跪地,双手奉上一只密封木盒。
火漆印着断裂玉玺,正是萧澈的私信标记。
苏锦黎启封,取出其中灰褐色的纸片——竟是焚烧后的奏折残片,经特殊药水浸泡后勉强显出字迹。
她一眼扫过,瞳孔微缩。
“癸酉年前后,共制哑者四百六十七人。”
另一片上写着:“尚仪局旧库藏有‘承音瓮’三具,可复原失声。”
沈琅倒吸一口冷气:“承音瓮?那是前朝禁物……传说能把死人口中的最后一句话录下来,再放出来,如同亲闻。”
崔明瑜脸色发白:“若真存在,岂不是……鬼语再现?”
苏锦黎却笑了,笑意淡而冷。
她转身走向内室,不多时带回一人——陈老。
老人拄杖而立,眼神浑浊,却在看到那残片时浑身一颤。
“您说,”苏锦黎直视着他,“如果我们让死人的声音重新开口,朝堂还能说那是‘僭越’吗?”
陈老久久不语,最终低声一叹:“怕就怕,他们宁愿承认鬼语,也不愿认人言。”
室内骤然安静。
烛火摇曳,映得墙上人影如舞。
苏锦黎低头看着那卷已誊抄大半的《民声志》,指尖缓缓划过“赵十三指证名单”一行字。
这个名字她记得——那个喝下净音汤后终生不能言语的老乐工,在前世临死前用指甲在墙上刻下七个名字,全是有权有势之人。
当时没人敢查,没人敢信。
可现在,它被写进了书里。
三日后,第一批抄本悄然流出。
太学院有学子深夜围灯共读,读至“织户女因唱《太平引》被割舌”一段,竟有人掩面而泣;十二坊的盲童们将部分内容编成短调,在街头拍板吟唱,曲不成调,却字字清晰:“我说不出话,但我记得你说过什么。”
北市一处巷口,不知何时摆起一张旧桌,上置一盏油灯、一本《民声志》。
一个老妇人戴着粗布头巾,每日黄昏前来朗读,身后站着十几名静听的百姓。
有人称其为“读声摊”。
消息传开,工部侍郎李砚舟勃然大怒,在朝会上拍案而起:“此书秽乱典籍,蛊惑民心,若不焚之,国将不国!”礼部尚书亦联名上奏,请皇帝下旨禁毁。
宫中尚未批复。
但就在第三日清晨,七王府外忽有小厮送来一封匿名信,纸上只写一行字:
“西巷张寡妇愿诉冤,不敢上门,求王妃派人往听。”
苏锦黎看完,轻轻搁下。
她望向窗外,晨光初透,远处街巷已有隐隐人声。
那不是喧哗,也不是呐喊。
是某种更缓慢、更深沉的东西,正在苏醒。
她指尖轻叩桌面,似在计算,又似在等待。
然后,她提笔,在《民声志》副本末页写下一句新批注:
“声音一旦开始回归,沉默便再也不能当作不存在。”
烛光下,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苏锦黎将那枚无字铜牌轻轻挂上老乐工的颈间时,指尖在铜面停留了一瞬。
它曾是照心台镇音铃的残片,如今被磨去铭文,只余下温润铜光,像一段被抹除后又重新拾起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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