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河的清晨,雾气未散。
县衙前的空地上,青石板刚被洒扫干净,香案已摆好,红绸从牌坊一路铺到碑座前。
地方官穿着簇新朝服,手捧圣旨副本,站在高台之上,脸上带着恭敬又得意的神情。
今日是“贞静碑”落成大典,朝廷钦点,太子党亲督,连礼部都派了观礼使。
碑文早已拟好:苏氏阿妧,安国公侧室,少娴女则,嫁后守默,不语三十载,教女有方,育得贤妃之才,实为天下妇德典范。
字字温顺,句句驯化。
可没人知道,这块碑的底座下压着的,不是黄土,而是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旧乐户残碑碎片。
更没人看见,昨夜三更,一个身穿粗布短打、耳上挂着铜环的老匠人,背着一袋铜槌,在每一块运来的石材旁蹲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听不见喝彩,也听不懂颂词,但他听得见石头里的声音——那些被磨去的名字,经他手中特制铜槌轻叩,因共振而显形,像沉睡百年的魂魄,终于被唤醒。
天光渐亮,百姓越聚越多。
起初只是好奇,看朝廷给七王妃她娘立碑,倒也算件稀罕事。
可当沈琅带着十名录声使走上高台,展开一卷泛黄长纸时,人群忽然静了下来。
“苏氏阿妧,原籍越州,越州乐营乐籍出身,善琵琶,通音律。”沈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刀,“癸酉年六月,因私授《采莲谣》于民间童子,被告发‘煽动民风’,罚饮净音汤,喉骨尽毁,三年后咳血而亡,卒年二十九。”
她每念一句,便有人低声重复。
“她说不出话……但她记得那首歌。”一个白发老妪喃喃开口。
“我记得!”另一个盲眼老头猛地抬头,“我小时候听过,是讲采莲女不肯嫁豪绅,跳江明志的事!”
沈琅没有停。
她身后,录声使们依次举起手中的铜牌,那是他们唯一能发声的方式——有的用指节敲击铜面,发出闷响;有的以掌心摩擦边缘,生出低频嗡鸣。
这些不成调的声音,在铁三爷暗中调控下,竟渐渐合成了《采莲谣》最初的旋律基音。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试探着哼出第一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第二句接上了。
第三句也来了。
越来越多人加入,虽不成曲,却汇成一片低沉却坚定的合唱。
就在这时,两名差役冲上前,试图夺走沈琅手中的长卷。
“大胆刁民!竟敢污蔑朝廷旌表之节妇!”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横步而出——正是铁三爷。
他不言语,只将手中铜槌往地上一震。
咚——
一声闷响,仿佛来自地底。
所有石材同时微颤,表面尘灰簌簌而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刻痕:李四娘、赵十三妻、柳婆子、陈二郎……一个个名字,在晨光中浮现,像是大地自己吐出了被掩埋的真相。
老人跪下了。
年轻的也跪下了。
他们不是跪官,是跪这些曾被抹去的人名。
地方官脸色铁青,咬牙下令:“驱散!立刻驱散!此乃抗旨乱民!”
差役举棍欲上。
就在此时,驿马飞驰而至,尘土飞扬中,一名文书官翻身下马,手持加急令函,直奔高台。
“七王府急件,限即刻启封!”
全场骤然安静。
那信封火漆完整,印纹奇特——半枚断裂的玺印拓片,隐约可见“承律”二字。
地方官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
他也知道,一旦拆开,今日这场“贞静碑”大典,恐怕再无法按原样进行。
但他还不知道的是,苏锦黎自始至终都没打算来昌河。
她在京城的书房里,正轻轻放下笔。
窗外雨丝斜织,檐下铜铃轻响——那不再是镇压声音的法器,而是记录风雨的器具。
她望着案上摊开的地图,指尖落在昌河位置,轻轻划过。
“你们要立碑?”她低声说,嘴角微扬,“好啊。但这一路基石,得由我说了算。”
烛光摇曳,映出墙上一道长长的影子。
像一把正在出鞘的刀。第365章 你们立的碑,我拿来铺路(续)
昌河县衙前的风,忽然静了。
文书官当众启封七王府急件,纸页展开时,墨迹未干。
他一字一句念出:“据《礼乐通考补遗》载,‘凡涉声律之地,可用听政碑代官衙断讼’。”话音落,全场如坠冰窟。
地方官脸色煞白。
他从未听过这句“古训”,更不知此书早已失传百年——若非刻意翻检冷阁残卷,绝难寻得只言片语。
而如今,它竟成了悬在头顶的刀。
沈琅缓缓合上手中长卷,目光扫过人群,声音清冽如泉:“既为声律之地,便依古制行事。”她抬手一指那尚未竖起的贞节碑,“此石未刻朝廷定论之前,可作听政之用。”
铁三爷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七方石板摹本,皆以青灰岩刻成,大小一致,背面铭有六字:听、信、说、记、传、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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