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京城尚有三十里的一处驿亭休整时,明荷让马车停下,主动找到了骑在马上的许时瑾。她的目光平静却不容置疑,语气疏离得像在谈论天气:“到了京城,我们母子与润生,不会入宫。我们会先寻一间小客店落脚,日后自会赁一处小院安身。”
尽管许时瑾心中早已预演过无数次这个场景,亲耳听到时,心口仍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他多么渴望能立刻将他们接回宫中,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朝夕相对,弥补那缺失的两年。但他更知道,他不能逼迫,哪怕一丝一毫的试探,都可能惊走这只刚刚愿意靠近他一点的、伤痕累累的雀鸟。
他不敢冒险。
于是,他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好,都依你。京城龙蛇混杂,客店终究不便。我在城西有一处闲置的别院,还算清静,本是……本是预备给南方来的官员小住的,平日里空着也是空着。你们若不嫌弃,可暂居那里,总比客店安全稳妥些。待你们找到合意的住处,再搬不迟。”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明荷的坚持,又暗含了他的安排。他早已料到明荷的拒绝,因此在离开周浦村时便已让人着手准备。
那座他口中的别院,实则是在离皇城不远不近、属于达官显贵休憩区域却又相对独立的街区,精心购置的一座三进雅致宅院。他动用了绝对可靠的内务府人手,以一位南方富商“许五爷”的名义买下,并进行了细致的布置,力求舒适而不显奢靡,清雅而兼具护卫功能。院落四周,早有扮作寻常家丁或邻舍的影卫暗中布控,既确保安全,也隔绝任何不必要的探视。
对外,统一的口径是:宅院主人是南方来的富商亲眷,一位寡居的夫人带着幼弟和幼子,由在京经商的表兄许五爷代为照料安置。宅邸内的所有仆役,从管家到洒扫丫鬟,皆是许时瑾亲自从内务府或影卫亲眷中挑选的、口风极严且忠诚毋庸置疑的心腹。他们的任务不仅是伺候起居,更是铜墙铁壁般的保护和信息的绝对封锁。许时瑾决不允许任何外人,尤其是朝堂后宫之人,探知到明荷三人的存在。
终于,京城那巍峨的城墙出现在视野尽头。
随着车马驶入城门,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得不同。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丝竹管弦之音、达官贵人车马的鸾铃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而喧嚣的盛世繁华图卷。这与宁静甚至有些荒凉的周浦村,简直是两个世界。
润生尽管努力维持着少年老成的镇定,但那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亮了起来,贪婪地透过车窗打量着外面的一切,那些只在书中读到的“九衢三市”、“软红十丈”,此刻鲜活地呈现在眼前。而小淮安更是兴奋得几乎要在车里跳起来,小手指着外面,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欢快的小麻雀:
“娘!娘!那个高高的楼是什么?”
“舅舅你看!那个人的衣服会发光!”
“伯伯,那些马好漂亮!比村里的驴子大多了!”
孩子的纯真驱散了旅途的沉闷和大人间的尴尬。许时瑾见状,示意车队放缓速度。他亲自下马,走到车边,先将迫不及待的润生扶下来,然后笑着向车厢里伸出双手:“安儿,来,伯伯带你看看。”
淮安立刻扑进他怀里。许时瑾将孩子稳稳抱起,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又用另一只手,自然地牵起润生。他没有上车,就这样抱着小的,牵着大的,沿着人流稍少的街边,慢慢地走着。
他极有耐心,指着远处的飞檐:“安儿看,那是钟鼓楼,早上敲钟,晚上击鼓,告诉大家时辰。”指着店铺的招牌:“那是绸缎庄,里面有很多漂亮的布料,将来买给你娘做新衣裳。”看到杂耍艺人,便驻足片刻,看着淮安拍手欢笑。
润生起初还有些拘束,但在许时瑾温和的讲解和京城新鲜景象的冲击下,也渐渐放松下来,偶尔会问一些关于建筑规制或历史典故的问题,许时瑾都一一细致解答。这一幕,落在默默跟在后面的明荷眼里,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她心头发酸。她看到了润生眼中久违的光彩,看到了淮安毫无阴霾的笑容,也看到了那个男人小心翼翼藏起的、所有的温柔与耐心。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那座宅院前。青砖灰瓦,门庭不算显赫,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润生率先从车上跳下,好奇地打量着朱漆大门。许时瑾将淮安放下,转身,极其自然地向着刚下车的明荷伸出手,想去扶她。
明荷的目光掠过他伸出的手,如同没有看见,微微侧身,提着简单的行李,自己利落地踏下了车辕。
许时瑾的手臂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指尖蜷缩进掌心,那股熟悉的、尖锐的痛楚再次蔓延开来。他心里难受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掏了一把。曾经的明荷,温柔得像水,脾气好得从未与他红过脸,一点点小事都要依赖他,上下车总是习惯性地将手递给他,然后对他嫣然一笑。那时的亲密无间,与此刻刻意的疏离,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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