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经堂内,陈腐墨香与灯笼惨白的光晕交织,将空气都染得沉重了几分。
凌栖迟怀中那枚来自黄泉戏的黑晶灼热异常,像一颗苏醒的心脏,隔着衣料急促地搏动,明确无误地指向主位后方那面墙壁。
墙上,一幅巨大的画卷悬垂。笔墨癫狂恣意,勾勒出天倾地陷、巨石翻滚、泥流如龙吞噬屋舍人烟的骇人景象——《山崩图》。画中那些渺小扭曲的人影,绝望的挣扎姿态被永恒定格,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怨恚与不甘。
凌栖迟目光扫过那画,心下凛然,面上却适时浮起恰到好处的惊叹,转向引他们入内的老夫子,语气带着探究:“夫子,此画笔力万钧,气象惨烈,不知绘的是何年旧事?观之令人心魂震荡。”
那老夫子身形在灯笼光下更显佝偻枯槁,闻言,浑浊的眼珠转向《山崩图》,仿佛透过画面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演练过千百遍的悲悯,缓缓开口:
“此乃……百年前旧事。彼时,数百潜心向道的学子,于此山清幽学宫之内,闭关静修,欲叩问大道玄机。然,天威难测,忽逢地龙翻身,山崩石裂,泥流如瀑……顷刻间,楼宇倾覆,生灵涂炭。”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无意识蜷缩,“唯老朽一人,因恰在一处岩穴凹隙间整理书卷,得周遭数名学子以身为障,拼死相护……方,侥幸残喘,苟活至今。”
他抬手指向画中一角,那里隐约可见几个模糊人影扑在一处岩洞前,姿态决绝。“此图,便是为了警醒后人,铭记那场天灾,亦是为祭奠那些……早逝的英魂。”
故事悲壮,言辞恳切。
然而,凌栖迟与闻厌皆敏锐地捕捉到,他叙述时眼底深处那片挥之不去的麻木与枯寂,仿佛这浸满血泪的过往,早已被时光磨成了毫无波澜的石子,只是在履行某种既定的陈述。
凌栖迟心念电转,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仿佛随口提起一桩坊间闲闻:“说来也巧,晚辈听程二含糊提过,山外有个奇异戏班。那班主传闻性情严苛,手段非凡,却凭一己之力,将一贫瘠村落经营成富庶小镇,年年施粥赠药,惠泽乡里,颇受百姓爱戴。不知夫子久居山中,可曾听闻此类轶事?想来,这世间之事,有时恶名在外者,内里或许也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善心?”
“善心?”
老夫子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转头看向凌栖迟,浑浊眼中闪过极复杂的情绪,似嘲弄,似悲凉,更有一丝被触及逆鳞的尖锐痛楚。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老旧的风箱。
沉默在昏暗的堂内蔓延,只有灯笼中火焰跳跃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老夫子才像是耗尽了力气,声音愈发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疲惫:
“善心?呵……你可知,那戏班主,最初或许……确有此心。”
他不再看那《山崩图》,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虚无。
“他凭借异术,带领乡民开垦荒地,引来商队,让一村穷苦之人得以饱暖,被奉若再生父母。他广施恩惠,修桥铺路,活人无数。”
“然,权力与掌控之欲,最是蚀骨噬心。日复一日,他不再满足于感激,他要的是绝对的忠诚,是无条件的奉献。他将整个镇子,变成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戏台!所有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皆需符合他的‘戏本’!”
他枯瘦的手指攥紧了戒尺,指节发白,原本浑浊的眼睛里迸出猩红的血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怨恨:“所谓的‘严苛’,是对任何不愿俯首、稍有异议者的残酷镇压!所谓的‘恩惠’,是捆绑住所有人的、冰冷沉重的锁链!你口中那几个被通缉的‘天生恶徒’……呵,或许,他们只是不愿再做那提线木偶,想要挣脱这黄金囚笼的……可怜人罢了!
这番话,几乎等同于承认了他不仅知晓“戏班”的存在,更深谙其内里乾坤,甚至将自己与那“班主”的处境隐隐重合,道出了那份身处高位、却被自身执念与权力欲望捆绑的悲哀。
讲述完这些,老夫子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形更加佝偻,气息也衰败下去。他缓缓转向凌栖迟与闻厌,眼中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种真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迷茫与渴求,问出了那个或许困扰他百年、乃至更久的问题:
“二位觉得……一人若生前勤修德行,广积善功,死后……可能登临极乐净土,得享清净自在?”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若因故人执念,或是自身放不下,被困于一方依凭旧景所建的虚假之境,不得超脱,又……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彻底暴露了他清醒的自我认知——他明白自己早已非生者,亦明白眼前一切皆是虚妄,是因执念而被禁锢于此的囚徒。
凌栖迟与闻厌对视,鼻尖突然钻入一缕极淡的异香,像是陈年墨汁混着腐叶的气息。她心头一凛,余光瞥见老夫子袖口垂下的戒尺上,那些原本黯淡的刻痕正泛起微不可查的红光,而墙上《山崩图》里的泥流阴影,竟悄无声息地漫过画框,在地面凝成几缕灰黑色的雾气,正往两人脚边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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