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拂过他半白的鬓发,吹干了他脸上残余的水珠,却吹不散他眸中那片新生的、如古井般深沉的静谧。
他不再是那个以狂傲为铠甲的李柱国,也不再是那个在江底与心魔搏杀的困兽。
此刻,他只是涪翁,一个真正看懂了这片土地与土地上生灵的医者。
清晨的炊烟尚未完全升起,涪翁已坐在村口那棵阅尽百年沧桑的老槐树下。
他面前,摊开着那个曾比他性命还重要的玄牝针囊。
七十二根浸润了他三十年心血与执念的古针,在晨曦中静静陈列,每一根针柄末端那模糊的人脸轮廓,此刻竟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七十二位先贤正在无声地凝视着这个村庄。
赵篾匠第一个赶来,身后跟着一群探头探脑、既敬畏又好奇的村民。
他们亲眼目睹了昨夜的生死一线,更见证了涪翁破水重生、宛如神迹的归来。
“先生……”赵篾匠嘴唇嚅动,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气质大变的男人。
涪翁的目光从针囊上抬起,落在赵篾匠布满血丝的眼中,又扫过他身后那些质朴而惶恐的面孔。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再无半分讥诮,只余温和。
“从今往后,”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这些针,不再认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钟磬叩响在众人心头。
“只认‘需者’!”
话音落,他伸手,将那承载着他毕生荣耀与枷锁的玄牝针囊,缓缓推向村中那片空旷的晒谷场中央。
那里是全村人来人往的必经之地,此刻,它就那样敞开着,任由晨风吹拂,任由天光曝晒。
“谁要用,自己取。用完,插回土里,就算还了。”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村民们面面相觑,脚下如同生了根,无一人敢上前。
这可是神医的针!
是能起死回生的宝贝!
谁敢动?
谁配动?
时间仿佛凝固。
涪翁只是静静坐着,既不催促,也不解释。
他知道,这第一步,必须有人自己迈出去。
终于,赵篾匠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一步一步,走到了针囊前。
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对着针囊,对着老槐树下的涪翁,对着这片养育他的土地,重重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他站起身,颤抖着,却异常郑重地从中取出一根最细的毫针。
他没有去给别人治病,而是卷起自己的袖子,看着手臂上那条因常年劳作而虬结的青筋,屏住呼吸,模仿着记忆中涪翁的样子,一针刺下!
“嘶——”
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疼,但更多的是一种神圣的战栗。
他成功了。他,一个篾匠,握住了神医的针。
这个动作,仿佛一道无声的命令。
人群中,一个昨夜孩子被救回的妇人,也颤抖着跪下了。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或许还不懂穴位,不懂医理,但他们看懂了涪翁的眼神,看懂了赵篾匠的动作。
那不是亵渎,是传承!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针囊旁的阿禾,伸出小小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其中一根针身遍布划痕的古针。
他忽然侧过头,对着涪翁轻声道:“白袍爷爷,它在哭。”
涪翁眉头一皱,凝神望去。
阳光下,那根古针上雕琢的人脸,竟好似真的有一道水光划过,随即便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阿禾闭上了眼睛,小脸上满是专注与悲伤,他用稚嫩的声音转述着那无声的哭泣:“他说……他叫孙五,是个采药人。三十年前,为了救一个闹瘟疫的村子,他自己也染了病,死在了半路上。他最后握着的,就是这根针。”
涪翁如遭雷击,神色剧震!
他一直以为,这针囊中的残念,是那些被他救治过的病人意念所聚。
直到此刻他才悚然惊觉,这七十二张面孔,根本不是“被救者”,而是和他一样,曾以命护医的“无名者”!
是那些在历史长河中散佚的、未曾留名的医道先驱!
“难怪……难怪它们不肯离江……”涪翁仰头望天,一声长叹,声音里带着无尽的释然与敬意,“它们等的不是传人,不是宝藏,而是一句……‘我懂’。”
他懂了。这针,从不属于他。他只是其中一个,暂时的执针人。
半日后,赵篾匠背着一个半满的药篓归来,他身后,竟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脏兮兮、约莫七八岁的孩童。
一个叫李二娃,一个叫狗剩,都是村里的野孩子。
“李……先生!”赵篾匠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一丝窘迫,“这是李二娃和狗剩,昨夜看见我学着您的法子救人,今天就一直缠着我,吵着要学。”
他笨拙地在自己身上比划着穴位:“我……我没本事教他们什么。但是,先生,您那些陶片……能给他们看看吗?”
涪翁的目光越过赵篾匠,落在那两个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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