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没有门,没有通道,没有坠落感,也没有光线的突变。只是一个恍惚,一个眨眼间的失神,我便已站在了这里——我家那栋早已翻新多年的旧房子里,十几年前的模样。
时间是凝固的,或者说,这里根本没有时间的概念。天空,如果那能被称为天空的话,是一种均匀的、沉闷的灰白色,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云层,却有一种不知来源的、均匀弥散的光,让一切都能被清晰地看见,却又剥夺了一切鲜活的色彩。
整个世界,是灰朴朴的。
我脚下的水泥地,呈现出一种被岁月磨蚀后的暗淡。墙壁是斑驳的,那种老式石灰墙的灰白,上面还有儿时不懂事划下的浅浅刻痕。木质的窗框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更深沉的灰木色。屋子里熟悉的家具——那张被烫出过焦痕的餐桌,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那台蒙着灰色布罩的老式电视机——它们都在,却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单调的、不同明度的灰。就连记忆里母亲那件挂在门后、鲜艳的红色围裙,在这里也只是一团略深的灰影。
这种彻底的、绝对的消色,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声音也仿佛被这灰色过滤了,万籁俱寂,连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不见。我试图开口,想喊一声“有人吗?”,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声带无法振动,发不出任何音节。
我是在做梦吗?感觉却如此真实。我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坚实,能抬起手触摸到身边桌子那冰凉而粗糙的木质纹理。可是,我没有情绪。没有恐惧,没有好奇,没有惊讶,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麻木。
我移动脚步,像一抹游魂,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旧宅里徘徊。客厅,卧室,厨房……每一处都保持着记忆深处几乎被遗忘的细节。那面挂在父母卧室门侧墙上的椭圆形梳妆镜,依旧在那里。镜框是那种仿木纹的塑料,边缘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纹。
我无意识地走到镜前。镜子里映出的,是我自己,却也是灰色的。脸色灰白,嘴唇没有血色,眼神空洞,像两潭死水。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无比陌生。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知发生了。我并没有移动镜子,它好好地贴在墙上。但我的“视线”或者说“意识”,仿佛穿透了镜面,直接“看”到了镜子背面的景象。
那是粗糙的、深灰色的底板,上面有几个歪歪扭扭、用白色粉笔写的字。字迹稚嫩,笔画重叠,勉强可以辨认出是:“大[鬼]的家”。
一瞬间,某种被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冰块,微微上浮了一角。我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是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家里新买了这面镜子,暂时放在地上。我蹲在旁边玩,不知从哪里捡到一截粉笔,就在镜子背面胡乱涂鸦。写了什么,早已忘记。后来父亲把镜子挂上墙,这件事也就彻底湮没在时光里。十几年前家里装修,这面老镜子被拆下扔掉时,我根本不在场,我怎么可能知道镜子后面有什么字?更不可能清晰地“看到”是这三个字。
这种认知,像一根极细的针,试图刺破我麻木的精神外壳,但终究未能成功。我只是“知道”了这件事,内心依旧是一片灰寂的潭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二) 默影**
我转过身,继续在这灰度的旧宅里游荡。当我走进原本属于我的那间小卧室时,我僵住了。
床边,坐着两个人影。
同样是灰色的,像两尊用灰烬塑成的雕像。但他们的轮廓,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是奶奶和外公。
他们去世多年,奶奶是在我上中学时脑溢血走的,走得很突然。外公则是在我大学毕业后,因肺癌缠绵病榻许久后离世的。此刻,他们却并排坐在我儿时的那张旧木板床上,穿着记忆中他们常穿的、如今已是深灰色的衣服。奶奶还是那样慈祥地微微笑着,外公则略显严肃,嘴角却也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他们就在那里,安静地,真实地存在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像沉寂多年的火山,猛然在我胸腔里苏醒、膨胀,试图喷发。我想冲过去,抱住他们,告诉他们我有多想他们,问问他们在这里过得好不好,告诉他们家里这些年的变化……
可是,我动不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那股汹涌的情感浪潮,冲击着我麻木的感官堤坝,却无法将其冲垮。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在哭——一种内在的、灵魂层面的剧烈抽搐和泪如雨下。我的脸颊应该湿了,我的肩膀应该在耸动。可是,我的脸上是干的,我的身体依旧僵硬。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情绪被某种力量死死地禁锢在内部,无法表达,无法释放。
这种内外撕裂的痛苦,远比纯粹的悲伤更令人窒息。我像一个被关在隔音玻璃罩里的人,看着外面最珍视的景象,内心山呼海啸,外表却死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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