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话剧院三号排练厅的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李红星坐在一圈镇院之宝中间,活像个误入奥林匹斯山诸神议会的凡人。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磨得发亮的袖口泛着陈旧的光泽,与周围老艺术家们身上朴素却浸透着戏味的棉麻唐装、半旧老头衫格格不入,连坐姿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拘谨。
“好了,我们开始。” 孟静导演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手术刀,精准划破这片沉寂,“按惯例,第一次围读先过一遍本子,不用带太多情绪,主要熟悉台词节奏和人物关系。”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红星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暗示,“阿默这个角色没有台词,你就安静听着,感受一下气场,找到自己的节奏就行。”
“我明白,孟导。” 李红星点头,将那本翻得起了毛边、页脚卷成波浪状的《无声的剃刀》摊开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
“第一幕,民国二十年北平,半条街茶馆。何老师,从您开始。”
“好嘞!” 坐在李红星身旁的何老师应声抬手,原本笑眯眯的脸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变脸。
他微微佝偻着脊背,双手虚握成端茶缸的姿势,拇指和食指捏着不存在的缸沿,轻轻吹了吹浮沫,一口带着地道京片子的嗓音陡然炸响在排练厅:“(吆喝)来啦您呐!里边儿请!今儿个刚到的雨前龙井,您甭管真的假的,喝着就是这个味儿!”
轰 ——!
李红星只觉得一股雄浑的气浪从何老师丹田猛地窜起,顺着喉咙炸开,瞬间填满了整个空旷的排练厅!明明只是过台词,没有道具,没有布景,甚至没有表情的刻意渲染。
可这一嗓子下去,李红星眼前竟活生生浮现出一个晨光熹微中,甩着抹布、腰杆微弯却嗓门洪亮的茶馆掌柜 —— 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市井精明,语气里带着三分讨好七分热忱,连茶缸子上的茶渍仿佛都清晰可见。
这就是国话的魂!这声音不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从脚底板扎根,顺着老木地板的纹路往上钻,带着岁月沉淀的烟火气,直击人心!
“切。” 对面的濮老师冷哼一声,声调陡然拔高,带着前清旗人特有的酸腐与固执,“吵吵什么?王掌柜,你那茶叶沫子也就糊弄糊弄拉洋车的,把爷的高末沏上!别让那些粗人搅了爷的雅兴!”
“得嘞!您擎好吧!” 何老师立刻接话,语气里多了几分对贵人的谄媚,却又不失市井小人物的灵活。
不过三两句对白,没有任何辅助,一个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民国北平街角,就这么被两个老戏骨用声音勾勒得立体可触。
李红星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顺着血管往头顶冲 —— 他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这里不是电影片场的演戏,是话剧舞台的活,是把角色揉进骨头里的真实。
围读继续,剧本一页页翻过,当翻到第五页时,阿默终于登场。
舞台监督是个刚进国话不久的年轻演员,他清了清嗓子,用平稳的语调念出场景描述:“【场景:茶馆斜对面,大槐树下,一个剃头挑子。阿默正低着头,安静地打磨着手里的老式剃刀。】”
李红星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缓缓垂下眼帘,双手自然放在膝头,拇指和食指虚握,做出打磨的姿势 —— 动作轻而慢,幅度极小,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把看不见的、需要精心呵护的剃刀,外界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朝外喊)阿默!阿默!你个聋子!别磨了!” 何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掌柜对伙计的熟稔与不耐烦,“李家二爷来了!伺候好了,今儿个赏钱少不了你的!”
“【场景:阿默仿佛感觉到了震动,抬起头,朝王掌柜这边看了一眼,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舞台监督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以为李红星会按剧本描述,简单抬头笑一笑、点个头就算过了。毕竟这只是第一次围读,没人指望一个影视演员能立刻吃透聋哑人的精髓。
可李红星没有。
在何老师喊出第一声阿默的瞬间,他的肩膀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颤 —— 不是听到了声音,是感受到了。仿佛真的有声波通过老木地板传到他的脚底,顺着腿骨往上蔓延,让他感知到了外界的呼唤。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没有焦点,不是直接看向何老师的方向,而是先茫然地扫了一圈,像是在捕捉那股震动的来源。
几秒钟后,他才锁定王掌柜的位置,看清对方开合的口型和脸上不耐烦的神情,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渐渐褪去迷茫,浮起一层温和的笑意。
他没有立刻点头,而是微微躬了躬身,带着一丝底层小人物的讨好与歉意,然后缓缓抬起右手,在胸前做出一个简单却标准的手语 —— 拇指弯曲,其余四指并拢,轻轻晃动两下,正是谢谢的意思。
何老师正准备念下一句台词的嘴猛地顿住,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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