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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那本硬壳日记本往屋里挪的时候,后颈还沾着没擦净的蛛网,黏糊糊的像谁的手指——带着一丝凉意和静电般的刺痒,在皮肤上轻轻颤动。

小满蜷在我床脚的样子,让我想起去年冬天在社区花坛里捡到的流浪猫——缩成小小的一团,小鸭子书包歪在脚边,发绳散了半根,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和尘土味。

她呼吸很轻,鼻息拂过被单时像风吹过枯草,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她右手攥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掌心里是半块饼干,包装纸边缘沾着奶渍,是刘翠花常买的橘子味——我一靠近就闻到那股熟悉的甜腻,混着一点汗味。

我上周还见她蹲在院坝剥给小满吃,那时阳光晒得塑料纸反光,像撒了一层金粉。

我蹲下来,指尖刚碰到她手腕,她就轻轻颤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蝴蝶翅膀。

我不敢惊醒她,用指甲尖慢慢抠开她攥着的拳头,皮肤温热而柔软,带着孩子特有的微汗。

饼干包装内侧有行铅笔字,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吹歪的芦苇:“姐走啦,别怕。”字迹我认得出——上个月社区普查户口,孙会计帮刘翠花填表格,写错了三个字,全用橡皮擦得发白,最后那笔“啦”的竖钩,和这上面的弧度一模一样。

墨迹边缘还有点粗糙,指甲刮过时发出“沙”的一声,像是纸在低语。

后槽牙突然发酸,仿佛咬到了生铁。

我把饼干重新塞进她手心,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玻璃,生怕惊扰她梦里藏着的秘密。

孙会计是镇信用社的,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永远沾着墨迹——那种黑得发亮的油墨味,我每次去办事都能闻到。

上周三我去送社区通知,看见他蹲在刘翠花家院坝帮她修自行车,刘翠花比划着“谢谢”,他红着脸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声音温和得像春水。

原来那不是热心,是……是“模型社”的转移程序?

想到这里,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胸口闷得像压了块湿布。

小满在睡梦里抽了抽鼻子,翻了个身,小脚丫从裤管里露出来,脚踝上有块青,像枚瘀青的硬币——按下去应该会疼吧?

我没敢碰。

我喉咙发紧,把她抱到床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那片青。

棉布贴着她的脸颊时,她咕哝了一声,像小动物似的蹭了蹭。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日记本摊开的那页,红裙子女孩被关进木箱的蜡笔画上,颜料有些地方蹭花了,像是被眼泪泡过——我伸手摸了摸,指尖沾到一点黏腻,是未干透的蜡痕。

上午我教小满折纸飞机。

她坐在门槛上,膝盖上摆着我从灶房扯的废报纸,手指捏着折角,头都没抬:“姐姐要红裙飞机吗?”我嗯了一声,她就从兜里摸出半截红粉笔,在纸面上涂了个歪歪扭扭的圆——是裙子的下摆,粉笔划过纸面时发出“嚓嚓”声,像雨滴落在铁皮屋顶。

第二架飞机她画了副眼镜,镜片涂得很黑,像两个小煤球。

第三架飞机她停了很久,粉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才慢慢画了件长袍,衣摆拖得老长,像戏台上的水袖——那笔画得特别慢,几乎能听见粉笔摩擦纸张的嘶哑声。

“妈妈说,”她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蛛丝,“那些叔叔会给姐姐们吃糖,然后她们就不醒了。糖纸是金色的,有星星。”我折飞机的手顿住,纸角划破了指尖,一阵锐利的刺痛传来,血珠慢慢渗出。

小满抬头看我,睫毛上还沾着晨露似的泪,冰凉一滴落在我手背上。

原来不是孩子的臆想,是她蹲在门后,亲眼看见穿长袍的人递糖,看见姐姐们笑着接过,然后再也没醒过来。

聋哑人的“说不出”,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大人们总说“小孩懂什么”,却不知道她把每个细节都刻进了画里,藏在床底。

中午我假装晒被子。

竹晾绳上搭着姥姥的灰布被单,我在最末端别了张白纸,用指甲盖划出一行浅痕:“你见过穿长袍的人吗?”这是我和陈守义的暗号——上个月帮他找走丢的狗,他说“以后有要紧事,用指甲划的字最安全,擦不掉”。

风吹过晾绳,纸页哗啦作响,像有人在远处低语。

下午两点,陈守义的二八杠自行车“吱呀”一声刹在院坝外。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裤脚沾着机油,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攥着车铃,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张白纸。

我躲在门后,听见他呼吸变重,像闷雷滚过地面。

他喉结动了动,左手小指开始摩挲裤兜边缘——那是他紧张时的毛病,去年社区调解矛盾,他被骂急了,就是这样捏着裤兜来回蹭。

他盯了足足一分钟,才猛蹬踏板离开。

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音渐渐远了,我数着秒:1,2,3……三十秒,四十秒,一分钟。

他果然沉默了超过三十分钟——这是他的节奏,每次被戳中核心,就会用长时间的沉默掩盖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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