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还没亮就醒了。
窗棂外的麻雀刚开始扑棱翅膀,清脆的鸣叫划破晨雾,我借着残月的微光把三本图画日记塞进帆布包最里面,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又用旧丝巾把录音笔裹了三层,布料粗糙的触感刮过指尖,像小满说话时断断续续的呼吸——我把它贴着胸口放进了校服内袋,金属外壳冰凉地贴着皮肤,像一块沉静的心跳计时器。
校服是小满经常穿的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泛着陈旧的柔光,领口有她用蜡笔画的小太阳,橙红色的笔触已经微微起皮,指尖蹭过时能感到细微的凸起。
昨晚我翻她衣柜时,她抱着枕头说:“林姐姐穿这个,就像我另一个影子。”
影子挺好,影子不会被人注意。
我把红布剪的小裙子别在胸口,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小满举着铅笔头帮我缝的。
她手指被针扎出小血珠,血珠在晨光里像一粒红宝石,她却笑着说:“这是妈妈教我的,红布能辟邪。”
镇南的废砖厂在地图上标着红点,七公里的山路,我走了两个小时。
脚底磨出的热感透过薄鞋底传来,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与枯草交织的土路上,发出窸窣的轻响。
废砖厂的风比镇里凉多了,带着烧过黏土的焦味,呛得喉咙发干,风裹着碎砖渣往脖子里钻,像无数细小的针在皮肤上划过。
李聋子蹲在断墙后面,烟头忽明忽暗的光映着他泛青的下巴。
我走近时,他突然掐灭烟头——不是踩灭的,而是用指腹碾灭,火星溅在他手背上,烫出几个小红点,空气里飘起一缕焦糊味。
“你穿的这件衣服。”他盯着我胸口的红布裙,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铁皮,“和我姐姐十六岁那年穿的,是一个颜色。”
我没说话,慢慢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拉链齿咬合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三本日记的边角都卷了,是小满藏在炕席底下的,纸页边缘沾着草屑和灰尘。
刘翠花用指甲在封皮上刻了三个歪扭的“七”字——三月初七、五月初七、七月初七,她记了三年。
指甲划过的凹痕深浅不一,像一道道无声的年轮。
第一页摊开时,李聋子的喉结动了动。
画里的红裙女孩被关进红漆木箱,箱子缝隙漏出的光,和我梦里刘翠花的影子一模一样——那光是斜的,带着尘埃浮动的微粒,像某种被囚禁的呼吸。
第二页是戴眼镜的男人在数钱,纸币上画了好多小圆圈,我认得那是小满的习惯,她总说“钱太多,要画圈圈记”。
纸页边缘还留着她指甲抠过的痕迹,像是某种执拗的确认。
最后一页是我,站在姥姥家院门口举着手机,旁边歪歪扭扭的拼音:“李聋子”。
“我姐姐……”他的手突然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抖得像筛糠一样,“她是不是……”
“她教小满画这些,不是为了让人哭。”我把最后一页按在他掌心,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是要告诉你,有人能看懂她的话。”
他突然站起来,断墙的砖渣蹭得裤腿沙沙响,像蛇在枯叶上爬行。
我以为他要吼叫,要砸东西,可他只是低头盯着日记,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李聋子”上,把拼音晕成一团蓝墨水,墨迹在纸上缓缓扩散,像一朵正在腐烂的花。
中午我们分吃一块冷馒头,他的手指沾着泪,把馒头掰成两半时,裂成了更小的渣,碎屑落在膝盖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那天陈守义翻屋子,我姐姐扑过来护你。”我压低声音,喉咙发紧,“她冲我比了个‘藏’的手势,手按在胸口,像护着什么宝贝。”
李聋子的肩膀突然塌了下去,他用袖子抹脸,袖口沾着工地的水泥灰,在脸上擦出两道白印:“我姐姐小时候被拐过一次,那家人用铁链锁她。她逃出来后说,人要是没了能说话的地方,比死还难受。”他摸出铅笔,在日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报仇”,字迹粗重得要戳破纸,铅笔尖几乎折断,“她等了三年,就等一个能听懂她‘说话’的人。”
我点了点头。
有些伤口在心里烂得太久,一旦找到出口,只会烧得更厉害。
下午回到姥姥家,天边的云层渐渐压低,橘红的晚霞被暮色吞没,屋檐下的风铃开始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小满正蹲在院角画蚂蚁,她的图画本摊在青石板上,最新的一页是“社区姐姐”递出一张纸,纸角画了个小火苗——和昨夜我手机屏幕映着的那团红,一模一样。
“林姐姐,今天画什么?”她仰起脸,眼角的泪痣在太阳下泛着淡褐色,像一粒被阳光晒暖的琥珀。
我蹲下来,握着她的手:“画戴眼镜的男人,站在红裙箱前,手里拿着一个钱袋,脚下写‘初七’。”
她的铅笔尖顿了顿:“这样别人就能看懂妈妈的意思了吗?”
“能。”我摸着她软乎乎的头顶,想起刘翠花教我手语时的模样——她的手指也这样软,却把每个动作做得极其认真,“只要你一直画下去,总会有愿意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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