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长安,春寒料峭,安仁里董府后园的一处水榭内,却弥漫着一股与时节不符的沉滞气息。
水榭临池而建,朱栏曲回,檐角悬铃,本应是赏春怡情之所,此刻却因倚栏之人眉宇间化不开的轻愁,平添了几分压抑。
董璇儿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鹅黄绫缎襦裙,外罩着狐腋裘的比甲,试图遮掩那已微微隆起、难以完全掩饰的腰腹。
她斜倚在铺了软垫的美人靠上,玉指纤纤,从身旁的青玉小碗中拈起些许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撒入栏外碧波之中。
锦鲤闻讯聚拢,红白斑斓的身影在水中搅动涟漪,争抢那零星落下的饵料,搅碎了一池倒映的薄云晴空。
她目光看似落在池鱼之上,实则空洞茫然,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何方。
指尖冰凉,连那鱼食的细碎触感也显得有些麻木。
“碧螺。”
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你爹爹的病,可大好了?”
侍立在一旁的碧螺,闻言连忙上前半步,脸上带着感激与仍未褪尽的忧色,低声道:
“劳小姐挂心,幸得小姐年前赏下的那些珍贵药材,爹爹服后,咳疾已去了七八分,如今已能下地走动,饮食也渐次恢复了。前几日奴婢归府时,爹爹还再三叮嘱,定要叩谢小姐活命之恩。”
说着,眼圈便微微泛红。去岁十一月初,正是因家中老父沉疴突发,无人照料,小姐心善,特准了她长假归家侍疾,一去便是数月,直至前几日方回。
她心中对小姐的恩情自是铭感五内,可回府后见到小姐这般境况,那感激之中又掺杂了难以言喻的焦虑与心疼。
董璇儿“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水面上,似是随口问道:
“家中用度可还够?若有什么难处,不必瞒我。”
碧螺忙道:“够的,够的。小姐先前赏的银钱尚未使完,爹爹如今好转,奴婢也能回府当值,不敢再让小姐费心。”
她偷眼觑着董璇儿的神色,见小姐容颜虽依旧明艳,却比去岁终南山归来时清减了不少,眉宇间锁着一缕挥之不去的郁色,兼之那身特意挑选的宽松衣裙也难完全掩住的腰身……碧螺的心不由得又揪紧了几分。
“傻丫头。”董璇儿叹了口气。
“你跟了我这些年,早已如同姐妹一般,说这些见外的话作甚。”
她抬手又撒了一把鱼食,看着争抢的鱼群,幽幽道:
“这世间,能有个知冷知热、真心相待的人,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主仆二人一时无言,唯有池鱼啜水之声细细可闻。
春风穿过水榭,拂动董璇儿鬓边一缕青丝,带来几分料峭寒意。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手指在无人看见处,轻轻抚上小腹。
那里,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正在悄然生长,那是她与王曜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亦是此刻悬在她头顶,不知何时便会坠落的利剑。
沉默了片刻,碧螺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慌:
“小姐……您、您这身子……眼见着一天天……怕是、怕是瞒不了多久了!若是让老爷察觉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她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奴婢瞧着,心里实在害怕得紧……不如、不如让奴婢悄悄去一趟太学,寻那王郎君……总得、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董璇儿抚着小腹的手微微一僵。
去岁自终南山归来后约莫一月,她便时常感到恶心反胃,食欲不振。
初时只当是山间染了风寒,或是心绪不宁所致。
然而月信迟迟不至,身子的异样愈发明显,终究是瞒不过朝夕相处的母亲秦氏。
在秦氏的严厉逼问下,她羞惭难当,却又无法抵赖,只得红着脸承认了与王曜在疏勒阁中确有肌肤之亲。
秦氏当时如遭雷击,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扶着桌子方能站稳,指着她,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叫我如何向你爹交代!董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惊怒过后,看着女儿苍白憔悴、泫然欲泣的模样,秦氏终究是心疼多过了气愤。
事已至此,打骂亦是枉然。
她强自镇定下来,便要立刻去太学寻那王曜算账,逼他给个说法,却被董璇儿死死拦住。
“娘!您若真心疼女儿,此刻万万去不得!”
董璇儿泪落如雨,却语气坚决。
“王曜此人,女儿深知其性,他看似温和,实则内里极有主见。我们若以此事相逼,倚势压他,他心中必然生出抵触,即便勉强应承,日后夫妻之间也必生嫌隙,绝非良策。”
秦氏气得跺脚:“那你说该如何?难道就任由你……你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到时纸包不住火,你爹那里,又如何遮掩?”
董璇儿拭去泪水,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平日娇蛮不符的决断与算计:
“娘,您且容女儿些时日,此事需从长计议,待女儿寻得合适契机,自有主张。总要让他……心甘情愿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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