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分制”和“灾后自救社”的构想一公布,如同在安置点沉闷死寂的泥水里投下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最初的响应驳杂交错,像雨后泥泞里翻涌的气泡:上了年纪的老人缩在窝棚角落,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嘴里反复念叨着“没听过这样的规矩”;几个被卖儿鬻女的绝望磋磨过的妇人,攥着孩子的手,眼底燃起一点微弱却迟疑的光;更多的青壮汉子则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上写满“先看看再说”的观望,仿佛在打量一场不知结局的赌局。
矛盾的爆发,比林苏预想的还要快。
第一次大规模集体劳动——清理安置点东侧一片淤积较浅、有望最早恢复耕种的河滩地,成了所有问题的导火索。
林苏和几位“片首”事先根据体力强弱、活计轻重,粗略划定了工分标准:壮年男子负责清理深埋泥中的大块石头、搬运沉重的断梁残木,算“上工”,一日记10分;妇人、半大孩子清理表层碎石、拔除泡烂的杂草,算“中工”,记6-8分;老人帮忙照看工具、给劳作的人送水,算“下工”,记3-5分。这本是兼顾公平与效率的权宜之计,却没料到,现实的复杂远超纸面的规定。
“凭什么他搬那块石头算10分,我搬这块就不算?”日头刚爬到头顶,一阵粗哑的嚷嚷就划破了田埂上的劳作声。叫赵大的汉子梗着脖子,指着不远处正擦汗的同伴,脸膛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你们瞅瞅!我这块石头比他那块大一圈,压得我腰都快断了,凭啥分值一样?这账算得不公!”
他的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众人积压的不满。
“就是!李婶子她们那组,明明比我们晚来半个时辰,清理的杂草也少了大半,怎么记的工分和我们差不多?”隔壁组的妇人也撂下手里的锄头,叉着腰高声附和,声音里满是愤愤不平。
记分员是严婉娘和当过账房的周明,两人被围在中间,急得额头冒汗。手里的竹简上,工分记录寥寥几笔,可眼前的情形千差万别——有人搬的石头看着大,实则中空;有人清理的杂草少,却是扎根最深的芦根。标准太粗,根本没法精准衡量每个人的付出。争吵声越来越响,原本埋头干活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围过来看热闹,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干劲,眼看着就要被“不公”的怨气撕扯得支离破碎。
更棘手的还在后面。
工分制的核心是“多劳多得”,可“基本需求”的保底分配,却被少数心思活络的人钻了空子。他们发现,只要按时出工,哪怕磨磨蹭蹭混时间,也能拿到保底的“下工”工分,而每日那份能吊命的稀粥,更是人人有份。于是,安置点里很快冒出了几个远近闻名的“懒汉”。
王老五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他仗着身强力壮,本该干“上工”的活,却每天出工最晚,收工最早。别人搬石头时,他躲在树荫下抽烟;别人清理杂草时,他拿着锄头在地里画圈,动作慢得像蜗牛爬。被人撞见了,还振振有词:“这土泡得太软,一锄头下去全是泥,快不了!”
他的偷懒,像一剂毒药,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瞅瞅王老五那样!他那叫干活?分明是来晒太阳的!”这天收工后,脾气火爆的孙铁柱实在忍无可忍,一脚踹飞脚边的小石子,怒声骂道,“咱们累死累活,汗珠子摔八瓣,他倒好,混一天是一天,凭啥跟咱们一样分粥?这不是养懒虫吗?”
“就是!再这么下去,谁还愿意实打实出力?都躺着混日子得了!”有人立刻附和,声音里满是失望和愤懑。
辛勤劳作的人怨气冲天,偷懒耍滑的人越发肆无忌惮。眼看着刚刚萌芽的自救社就要在“奖懒罚勤”的歪风里垮掉,孙铁柱气得攥紧了拳头,当即就要去找王老五算账,亏得梁圭铮眼疾手快,死死拉住了他。
“别冲动!拳头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人心更散!”梁圭铮的声音沉得像铁,目光扫过众人,“今晚开议事会,把所有问题摆到台面上,大家一起商量着解决!”
夜幕降临,安置点中央那座勉强遮风挡雨的大窝棚里,点起了几盏油灯。昏黄的灯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愤懑、或疲惫、或焦虑的脸。议事会的成员围坐一圈,连带着各片区推选的代表,把小小的窝棚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火药味,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林苏没有先开口,只是捻着油灯的灯芯,任由大家把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倒出来。
“工分没法记!干多干少一个样,谁受得了这份委屈!”
“必须治治那些懒蛋!不然这自救社早晚得黄!”
“按人头分粥没错,可也不能让懒汉白占便宜!”
“活计有轻有重,哪能一概而论?总得有个更细的章程!”
抱怨声、建议声、争吵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油灯的火苗不住晃动。林苏始终安静地听着,直到众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大家说的都对。工分制不是刻在石头上的死规矩,它是活的。我们遇到问题,不是要推翻它,而是要一起把它修得更公道、更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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