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霜色凝重。
听雨轩西厢房的窗纸上结着薄薄的冰花,在微曦中泛着清冷的光。
晴雯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枕畔是陌生的粗布质地,鼻尖萦绕的是炭火与旧木混合的气息——这里不是怡红院那间堆满她小物件的耳房,而是寄人篱下的客居。
她坐起身,望着窗外朦胧的天色。
院子里已有细碎的脚步声,是麝月带着小丫鬟在洒扫庭院。
竹帚划过青石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晨间格外清晰。
“听说了么?昨晚晴雯被宝二爷赶出来了,深更半夜跑来敲曾举人的门……”
压低的女声从窗根下飘过,是送热水的小丫鬟在窃窃私语。
晴雯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被角。
“……可不是么!我当值的婆子亲耳听见的,哭得那叫一个惨,说什么‘无处可去,求您收留’。啧啧,一个姑娘家,大晚上往男人院里跑,真是……”
“早听说她心高气傲,瞧不上咱们这些粗使的,原来是想攀高枝儿呢!”
“曾举人也是心善,这就收留了?孤男寡女的,传出去……”
声音渐渐远去,像毒蛇般钻进晴雯的耳朵,噬咬着她的心。
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那些话比昨夜宝玉的辱骂更刺骨——那至少是明面上的怒火,而这些却是暗地里的、淬了毒的针,一针针扎在她最在乎的名节上。
门被轻轻叩响。
“晴雯姐姐,你醒了么?”是麝月温和的声音。
晴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醒了,进来吧。”
麝月端着铜盆和布巾进来,看见晴雯苍白的脸色,心中一叹。方才那些闲话,她自然也听见了。
“姐姐别往心里去!”
麝月绞了热布巾递给她,轻声安慰,“府里这些下人,平日里无事也要生非的。过几日有了新热闹,自然就忘了。”
晴雯接过布巾,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微微发颤。
“她们说的……是真的么?”她声音干涩,“昨晚……很多人看见了?”
麝月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守夜的婆子,还有几个巡查的,都看见了。今早厨房送炭火的也……”
她顿了顿,握住晴雯的手,“姐姐,清者自清。相公既然收留你,自有他的道理。”
清者自清?
晴雯苦笑。
在这深宅大院里,女子的名节何曾靠“清白”二字就能保全?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今日这些流言,明日就能传遍全府,后日就能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想起去年有个二等丫鬟,不过是和个小厮多说了几句话,就被传成私相授受,最后被撵出去配了府里最糟践人的马夫。
而自己呢?深夜投奔外男,还是曾被宝玉当众“表白”过的外男……
晴雯闭了闭眼,心底一片冰凉。
接下来的两日,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怡红院那边像是开了闸,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源源不断地流出:
有说晴雯早与曾秦眉来眼去的,那幅素描就是定情信物;
有说晴雯被赶走时包袱里藏着曾秦送的私密物件;
更有甚者,说曾秦那夜是特意等在园子里“接应”晴雯的……
传话的小丫鬟们绘声绘色,仿佛个个都是亲眼所见。
“二爷您听听,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
碧痕这日午后给宝玉奉茶,忍不住抱怨,“都说晴雯是……是早有异心,这才……”
宝玉歪在熏笼边,手里把玩着一块旧玉,闻言手指一顿。
他这两日过得浑浑噩噩。那夜的怒火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滋长的不安与后悔。
他偷偷打听过,知道晴雯确实去了听雨轩,也确实被曾秦收留了。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
一方面,他觉得晴雯果然水性杨花,转头就投奔了曾秦;
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想,那么冷的天,她若无处可去,会不会冻死在外头?
如今听到这些流言,他心中五味杂陈。
既觉得晴雯活该——谁让她真的去了曾秦那儿?
又隐隐觉得……这些话说得太过刻毒。
“二爷,您不管管么?”
秋纹轻声开口。
她这两日憔悴了许多,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晴雯纵有千般不是,毕竟伺候了您这些年。那些话……传得太难听了。”
宝玉烦躁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们:“她自己选的路,怪得了谁?”
这种默许,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纵容。
于是流言传得更凶了。
连王夫人那儿都隐约听到了风声。
“听说晴雯那丫头,跑到曾举人院里去了?”
这日请安时,王夫人捻着佛珠,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王熙凤正在核对年节账目,闻言笑道:“太太也听说了?是有这么回事。那丫头性子太烈,顶撞了宝玉,被撵出去了。
深更半夜没处去,曾举人心善,就收留了一晚。不过今儿个已经搬去后街的厢房了,说是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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