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75年,农历六月,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的麦子刚收完,田野里留着金黄的茬。风里本该是新麦的清香,现在却混进了铁锈、皮革和马粪的味道。
晋国的三军(上、中、下)和楚国的三军(左、中、右),隔着一条叫汦(zhī)水的小河,瞪着眼。战车摆开,旌旗把半边天都遮暗了。
仗,眼看就要打。可两边都没急着动手。
晋国这边的中军主帅栾书(栾武子),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他观察着楚军阵型,对身边的年轻将领郤至(郤昭子)说:“楚军轻佻,我们只要固守营垒,熬上三天,他们必退。等他们退的时候再打,稳赢。”
这话,是标准的春秋前期贵族战争思维——重谋略,更重“礼”与“信”。等对方先动,抓住破绽,堂堂正正击败,才是“君子之战”。
可有人等不及了。
一、清晨的窥探:楚共王的“望远镜”
仗定在第二天开打。头天清晨,楚军大营里,年轻的楚共王熊审睡不着,带着神射手养由基和太宰(高官)伯州犁(又是这个从晋国逃来的“楚奸”),登上一辆高高的巢车(带了望塔的战车),想偷看晋军虚实。
他们指指点点:
“那边好多人聚在一起,在干嘛?”
伯州犁眯眼看了看:“那是晋军在召集中军将领开会。”(“合谋也。”)
“怎么又张起帐篷了?”
“那是在祖先神主前占卜和祷告。”(“虔卜于先君也。”)
“帐篷怎么又撤了?”
“要发布命令了。”(“将发命也。”)
“怎么喧闹起来,尘土飞扬?”
“要填井平灶,摆开阵势了。”(“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
“都上车了,怎么将帅还拿着兵器?”
“要听誓师令了。”(“听誓也。”)
“要进攻了吗?”
“还不知道。”(“未可知也。”)
“上了车又下来?”
“战前祈祷。”(“战祷也。”)
(这段精彩对话出自《左传·成公十六年》,活灵活现地展示了春秋贵族战争的“仪式感”和“透明化”。连打仗步骤都像在舞台上表演,对手甚至能给你解说。)
楚共王看得心里发毛。晋军秩序井然,步骤分明,一看就是劲敌。伯州犁这个“前晋国干部”的解说,更让他觉得对方深不可测。
二、“礼”的崩坏:从范文子的忧惧到郤至的冲锋
镜头转向晋军这边。不是所有人都像栾书那么稳。
下军副帅范文子(士燮)从开战前就反对这场仗。他预感到晋国内部卿族矛盾要爆发,对外战争只会激化矛盾。开战前一晚,他对着星空叹气。开战后,他更是一直想找机会退兵。
而新锐将领郤至,则完全是另一种人。他年轻气盛,渴望军功,对老派的战争礼仪有些不耐烦。
清晨,他也观察了楚军。回来后兴奋地对晋厉公和栾书报告:“楚军有六个可乘之机:
他们的两个主力指挥官子反和子重(令尹和司马)关系不好;
楚王的亲兵老旧不堪;
郑国来的附庸军阵型不整;
蛮族来的士兵没纪律;
月底(晦日)布阵不吉利;
士兵喧哗,纪律松弛。
我们一定能赢!而且,”郤至眼睛里闪着光,“我听说,避让堂堂正正的敌人是耻辱。楚军算不上‘堂堂之阵’,我们怕什么,干就完了!”(《左传》:“其卿让于善,其大夫不失守……不可谓整。……我必克之!”)
“避让堂堂之阵是耻”——这话本身没错,是古礼。但郤至用它来包装自己求战心切的意图。战争的目的,在他这里开始从“维护礼义”悄悄滑向“夺取胜利”。
栾书还在犹豫。但晋厉公被说动了。年轻国君,谁不想一场大胜来立威?
仗,就这么打响了。
三、泥沼中的混战:当优雅变成血腥
开战后,战场迅速滑向混乱和残酷,那些清晨还清晰可见的“礼仪步骤”,在生死面前碎了一地。
第一幕:国君受伤,神射手对决。
混战中,晋国将领魏锜(qí) 一箭射中了楚共王的眼睛!国君在战场上被射伤,这在讲究“君子不重伤(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擒二毛(不抓花白头发的老人)”的时代,是件极严重、也极“失礼”的事。
楚王剧痛,把神箭手养由基叫来,给他两支箭:“给我把那个射我的人毙了!”
养由基只用了一箭,穿越混乱的战场,正中魏锜咽喉,毙命。然后拿着剩下那支箭回去复命。
这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极致,也是战争走向精准杀伤、不再留有余地的象征。
第二幕:栾书的“理智”与现实的嘲讽。
晋厉公的战车陷入泥沼。栾书驾车路过,想停下来救国君。他儿子栾鍼(zhēn)大喊:“父亲快走!你是全军统帅,不能停下来!”(“书退!”)栾书犹豫了一下,咬牙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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