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的密奏与那份勾勒着“关宁锦”雏形的草图,如同在阴霾的朝堂中投入了一束强光。赵宸没有将这份足以引发更大争议的防线构想公之于众,而是将其锁入密匣,只在一次深夜觐见时,向万历皇帝做了简要陈述。出乎意料,或许是出于对边患最本能的恐惧,又或许是对赵宸此前一系列决策逐渐建立起的信任,万历并未深究细节,只是揉着惺忪睡眼,含糊地给予了“卿且斟酌行事”的默许。
有了这近乎“便宜行事”的授权,赵宸在内阁力排众议,顶着“劳民伤财”、“妄兴土木”的汹汹攻讦,将一笔笔专项钱粮,以最高优先级拨往辽东。同时,他通过隐秘渠道,向孙承宗传递了明确的信号:放手去干,朝中非议,我来应对。
辽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资源倾斜和决策空间。
孙承宗再无后顾之忧。这位老将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将全部心力投入防线建设。他以辽阳为中心,辐射广宁、锦州,亲自踏勘每一处山隘、河道,调整细化草图上的每一处标记。关宁锦防线,不再只是纸上的三个字,而是开始化作辽东大地上一点点崛起的夯土、一块块垒砌的条石。
修筑的过程,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艰辛。苦寒的气候,短缺的物料,以及那些被触动了利益、仍在暗中使绊子的残余势力,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孙承宗的意志与能力。他再次展现出铁腕手段,对消极怠工、贪污物料者严惩不贷,同时,他也并非一味强横,对于踏实肯干的军官、工匠,则不吝奖赏,甚至亲自与民夫同食同劳,鼓舞士气。
一座座墩台、堡寨,沿着预定的路线,如同坚韧的藤蔓,开始在辽西走廊的山河之间延伸、扎根。虽然距离完全成型尚远,但那初具规模的骨架,已然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森严气象。
与此同时,赵宸授意下,由兵部职方司和工部军器局联合督造的第一批新式火器——包括改良过的重型火炮“红衣大将军”,以及更适合野战防御的轻型佛朗机炮——也开始秘密装船,经由海运,悄然运抵辽东,优先配备给正在修筑的关键堡寨。
朝堂之上,弹劾的声浪并未停歇,反而因为辽东持续不断的大额支出而愈演愈烈。谤书依旧盈箧,流言依然纷飞。但赵宸始终稳坐钓鱼台,对所有的攻击置若罔闻,只是坚定不移地确保着辽东的供给。
这种沉默的强硬,反而让一些原本叫嚣得最凶的人,心里开始打鼓。他们看不透赵宸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只能徒劳地继续制造噪音。
时间,就在这辽东的埋头苦干与京城的喧嚣争吵中,悄然流逝。
这一日,万历皇帝难得有兴致,在宫内太监的簇拥下,巡视内廷库藏。当他走过一座偏殿时,目光被殿内一角覆盖着明黄色绸布的巨大物件吸引。
“那是何物?”万历随口问道。
随行的司礼监太监连忙躬身回答:“回皇爷,此乃去岁赵阁老推行‘均田税’初见成效,户部奏请内帑充盈,特铸此‘定国安邦’金匾,以彰阁老之功,为皇爷称贺。因当时朝议未靖,故暂存于此。”
万历闻言,脚步顿住。他走上前,伸手掀开了绸布一角。
霎时间,金光流溢!只见一块巨大的紫檀木匾额呈现眼前,四周盘龙纹饰,中间是四个斗大的镏金汉字——“定国安邦”,笔力雄浑,气势磅礴。金匾在略显昏暗的殿内,熠熠生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万历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凉而光滑的镏金表面,指尖沿着笔画的沟壑缓缓移动。“定国安邦……”他低声念着这四个字,眼神有些复杂。
他想起了这一年多来的风风雨雨,想起了朝堂上无休止的争吵,想起了辽东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军报,也想起了国库账册上那实实在在翻了一倍的岁入数字,想起了漕运恢复后京畿的安定,甚至想起了最近似乎确实消停了一些的边关警讯……
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个如今正被千夫所指的赵宸,密不可分。
一种混合着依赖、忌惮、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的情绪,在万历心中翻涌。他固然不喜赵宸的专断,不喜那些让他不得安宁的纷扰,但他更享受这实实在在的、无需为钱粮发愁的安逸。这块金匾,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件华丽的装饰,更像是对赵宸所作所为的一种无声的肯定,也是对他自己“用人不疑”的一种褒奖。
他久久抚摸着金匾,没有说话。殿内侍立的太监们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最终,万历缓缓放下绸布,将金光重新遮盖。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对司礼监太监吩咐了一句:“收好了。待到时日,朕自有安排。”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继续他的巡视,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所有在场的太监都感觉到,皇帝的心境,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块尚未赐出的金匾,如同一颗沉入水底的巨石,虽未激起滔天浪花,却在深水区搅动了不易察觉的暗流。
辽东的铁壁正在一寸寸铸就,而朝堂之上的天平,似乎也正在向着某个方向,发生着极其缓慢,却可能决定性的倾斜。